2016年6月23日晚间10点,英国脱欧公投投票环节正式结束。经过一夜的计票与各选区逐次开票,脱欧选项以100万票优势拿下公投。英国脱欧,终于成为了出乎预料却必须接受的现实。
直到公投最终结果出现之前,中国的公共空间很少出现关于脱欧问题的详细分析,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们对事件的普遍预期:退出欧盟不过是“闹一闹”,现状改变不会真的发生。而当历史性的决策真的由全民公投程序做出,脱欧的讨论则迅速热烈起来,对结果的震惊迅速转化为对产生结果的机制的怀疑:脱欧带来剧烈震荡,民主是否也要为此负责呢?脱欧成功,是不是民粹的胜利?重大的国家决策,真的应该相信普通民众么?
一、被偏见审视的民主
对民主程序失望与责怪的背后,是对留欧选项的深信不移。脱欧之后,市场迅速而剧烈的反应更加坚定了留欧才是正确选项的信念。而令人失望的是,民主程序没有完成这一任务,是民主让英国走上了脱欧的错误道路。如果将决策交给议会的精英,或者追随坚定的留欧派首相卡梅伦,脱欧自然就不会发生。
这种看法与其说是对民主机制提出质疑,不如说仅仅是在重申留欧的合理性。公投中两个选项的得票率越是接近,公投的结果越是难以使输掉的一方信服,投票过后的反弹声音自然也越是响亮。假设这次公投结果倒转,留欧选项以4%的优势获胜,这些认为退欧成功,所以民主失败的评论者态度会如何呢?可能的结果是,这被认为是民主的成功,英国人民冷静、理性地化解了一场英国、同时也是欧盟的政治危机,更广泛的民意最终战胜了狭隘的思想、非理性的冲动和政治上的野心家。但从另一个角度,同样可以说退欧失败是民主的失败,因为公投的最终结果仍是按照着政治家的剧本演绎,英国丧失了获得独立的机会,不得不继续跟随欧盟,在难民问题的泥淖中挣扎。毕竟,此前欧盟各成员国(包括英国在内)都因难民问题在中文世界饱受嘲讽和批评(事实上,与一些热门观点相反,英国本次退欧公投中的核心议题不是中东难民,而是东欧移民。退欧与否不影响难民问题)。
假设固然只能是假设,但是却说明无论公投结果如何,各方都依然不缺少理由继续支持自己的立场,民主的决策机制可以被任何一方抓来替罪。脱欧还是留欧,本来就难以判断哪一个才是正确选项,以公投结束后仅仅两天时间里的观察结果来判断正误更不是一个可靠的方式。留欧当然是一个确定选项,但退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不必然预示着英国会得到一个坏结局。何况,这里的“正确”与“错误”、“好”与“坏”都各自以何种标准来界定也没有天然合理的答案。留欧派可以强调整体经济的繁荣才是正确道路最重要的标准,但脱欧派则可能认为脱离官僚化严重的欧盟拥有更重要的意义。更何况,整体经济的繁荣并不能代表每一个英国公民都是平等的受益者,对不同人的重要性自然不同。判断的困难与判断标准的模糊都指向一个结论,我们无法认定留欧就是正确选项。留欧暂时只能被看作是一种主观的信念或偏好。
退一步说,即使确认了留欧才是正确的选项,民主机制是否有责任保证每一次决策的结果都正确,民主的正当性是否要建立在获得正确结果的基础上?无需回避,民主一直在犯错,为此,民主在近现代以前持续背负骂名。这次公投中苏格兰全部选区选择留欧,最后却不得不随着英国一起退出欧盟。然而2014年苏格兰独立公投中苏格兰选择留在联合王国,如今看来就是一次民主的“错误”了(当时却被视为挽救国家统一的正确决策)。无论从事实上还是概念上分析,民主机制无法保障每一次决策都得到正确或者是好的结果,尤其是当对错正误的判断需要事后一段时间参考更多因素、等待更多决策后果出现才能明晰的时候。民主作为一种机制,本身就无法仅仅依靠过程对结果实行全面的控制。
那么,常常犯错的民主又有何优越性可言?如果要做出更正确的决定,技术专家难道不比普通选民更加可靠吗?如此反问忽略了技术专家同样会犯错的事实。但是更严重的问题在于,谁才是技术专家?这是一个不比“哪个选项才正确”更容易回答的问题。退欧阵营并非乌合之众,无知群氓;若干退欧问题的辩论中,双方所提供的论点论据都能很大程度上使民众相信他们的专业性。判断专家的任务依然是属于民众的,不会有全知全能的上帝出场进行筛选,把一个能够做出正确判断的专家推到民众的面前。民主怀疑者的核心忧虑——民众不可靠,依然没有得到解决。
与对民众的怀疑相反,民主机制并非舍弃决策质量而只强调赋权于民。民主机制确实倾向于选出正确的、合理的选项。构成民主的要件绝不仅仅是每一个人投出等值的一票,它要求言论自由、信息开放、公开辩论,它要求争取选票只能说理不能强制,它也要求无论是政治家还是普通民众,最终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一系列的要求固然无法保证每一次民主结果都是充满预见性的正确决策,却保证了民主有做出有质量决策的能力,同时,也保证了民主能够对产生的劣质决策进行纠错。
二、民主与民粹之间,一条不好轻言的界限
在关于英国退欧的评论中,另有一种不小的声音认为,即使退欧不是民主的失败,却是民主走向了民粹的结果。代议民主可以依然是一个合理的制度,一个好的制度,但是民粹把持的公投却损害国家、同时也破坏民主。
毫无疑问,民粹是一个纯粹的指责。民主尚可以有成败之分,民粹则是纯粹的恶。尽管民粹一词的定义松散模糊,用法随意宽泛,在严肃讨论中不常出现,它的核心是对普通大众深深的不信任,认为民众缺乏知识、易被蛊惑、感性冲动,且从众而反智。这几条指控,在退欧批评者看来在本次公投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另外,或许还可以再加上一条狭隘的民族主义。
坐实这几大指控的无非是如下事实。在英国媒体的事后采访中,一些选民表示没有想到真的会脱欧,因此投票给脱欧仅仅是表达一种态度,或者模棱两可之间投票给了改变现状试试看,而这些选民事后表示自己后悔如此投票;谷歌统计,在脱欧之后关于欧盟的热门搜索显示,很多人并不知道欧盟是什么,欧盟有哪些成员国;英国议会网站上,大量网民要求二次公投,目前为止,这一数字已经超过百万。乍看之下,难免觉得英国人民将公投视为儿戏,任性投票,用时下流行的一个词来概括,就是“作”。
但是仔细分析,这些指控又其实苍白无力。投票之后后悔的情况在任何选举中都不少见,更宽泛地说,人们在生活中做出的决定,本来就伴随着大量的后悔,投票的决定,不过是其中之一。如果本次脱欧派以100万票差距落败,也同样会出现未注册、未投票的选民后悔,投票留欧者后悔,原因同样是之前觉得留欧必胜,没有重视自己手中一票的价值。而谷歌统计结果并不能直接代表民众在投票时处于无知状态,况且即使这个决定重大,也不需要民众获取非常专业精准的知识以后投出的票才有意义。欧盟是什么,这种问题即使当场抛给专业的欧盟研究学者也恐怕难以在第一时间得到一个清晰、明确、完整的答案。民众根据生活于欧盟之中的经验、观感,而非专业知识进行投票没有什么不合理。况且,欧盟是什么,欧盟内部的问题有哪些,英国这些年来在欧盟之中的角色与得失是什么,希望脱欧的英国人的利益诉求到底是什么,这些问题反问留欧一方,尤其是作为旁观者的中国评论家们,未必就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相当一部分批评脱欧、批评英国民众对欧盟无知的人并没有显著地更有知识,而只是更倾向接受“统一胜于分裂”“经济重于其他”的信念,甚至不经反思地就将这样的信念视为真理。最后,如果认为公投结果由于选民的冲动无知没有准确体现民意,那么,政府与议会网站的请愿则更无法体现民意。未经选民注册程序无法确认请愿者身份,请愿者也不必是后悔投票给脱欧的选民,而完全可以是本来就很坚定的留欧派。100万票的票差,输掉的一方希望重新投票本来就很正常。
民粹与民主两词不仅在中文里形式相近,它们各自的词源本意也相近,都包含有大众参与政治的意涵,区别只在于是怎样的大众参与政治。近现代民主理论中,倾向将大众假设为有具有理性和道德能力的独立个体。但是,大众究竟是怎样的,没有明确而固定的答案,煽动是真的,理性也同样是真的,这种混杂多变的状态本身或许才是关于大众准确的事实,因此,民主与民粹之间的界限相当模糊。虽然我们不能确切知道某时某地的某个群体有多少人处于理性状态,有多少处于拥有足够知识的状态,但是我们大概可以知道怎样的社会机制能够使大众更倾向于理性、负责、依据足够必要的信息去参与政治——依然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言论自由、信息公开、有效的人权保护、对个体同等的尊重。当这些机制缺位的时候,大众则更容易被偏颇片面的信息迷惑、被极端情绪煽动,甚至走向对某一社会群体的迫害,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当代西方民主的背景下,民粹的概念已经非常少用,民粹出场常常与威权主义和专制主义紧密相随。仅仅因为大众参与了政治决策,而自己对决策结果不赞同就给对方扣上一顶民粹的帽子,显然是思辩上的偷懒:以概念自身强烈的负面态度和模糊内涵,模糊了讨论实质,并且在民众冲动无知的假设之上,轻易剥夺了脱欧派平等参与决策和讨论的资格——给脱欧扣上民粹帽子的批评者,似乎并不认为接近半数的留欧支持者也是冲动无知的。
三、不是更多的精英,而是更负责任的民主
旁观英国脱欧公投,中国民众的普遍观感是对民主的失望。不同的是,英国人更关注为什么支持脱欧的老年人可以决定支持留欧的年轻人的命运,为什么支持脱欧的英格兰人为可以决定支持留欧的苏格兰人的命运。
一些呼唤精英掌舵的声音忽略了自己实际所呼吁的仍然是民主。论及政治经验、学识能力以及对英国的了解程度,脱欧派的职业政治家们远比中国民众乃至中国专家更加精英,但是这依然阻挡不了退欧决策遭到猛烈抨击。无论是亲身参与的英国民众,还是纯粹旁观的中国的民众,都没有因为双方阵营里存在大量的职业政治家就放弃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完全相信精英做出的决策一定是最合适的。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声音被听见,自己的利益被关切,可以说是人最基本的渴望。而民主回应的,也是这种渴望。
退欧与留欧,对英国而言,哪条才是正确的道路?现在断言还为时尚早。但无疑,退欧一派的观点也应该得到理解,而不能简单用区域一体化、欧洲统一、英国大国梦的大旗将其粗暴贬斥。甚者,单单因为支持英国留欧就担忧民主失败,或民粹胜利,这样的论调亦大可不必。社会需要精英,而且越多越好,但这并不意味着民众必须退场。在一个公共事务越发复杂的时代,任何一个社会需要的都不是放弃自己责任、放任精英决策的懒散民众,相反,人们要意识到“每个人都很重要”不是政客选举动员的空洞说辞,而是民主政治简明基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