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训会:任老师,最近在中国,精英移民成为一个热门话题,整个社会正在滋长一种移民心态,特别是近年来这种心态在民营企业家乃至普通中产中愈来愈明显了,不知道您怎么看?
任剑涛:最近几年中国的移民运动,直接跟中国社会变迁处在瓶颈阶段具有密切关系。由于中国的改革开放处于“空转”状态,进退不得,整个社会精英的安全感明显下降,结果就是“三高移民”的出现,高官、巨富、高知纷纷迈出国门,加入移民队伍。用社会学的话来说,这一波移民完全是精英移民。在现代激烈的国家竞争中,任何一个国家都在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精英稳定在本土,因为这对本土的发展是最有利的:高官能够发挥其社会政治管理的丰富经验,巨富能为国家治理提供优质的税收资源,高知则是一个国家智力水平的象征,是一个国家是否能够维持所需的创新仰赖的对象。
一时的反腐,必要性无可置疑,但制度上没有跟进,让官员群体陷入恐慌,以至于非移民不可。国家的治理就缺少了富有经验的官僚支持,治理水平就会明显下降。高官家属的移民,引发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裸官现象,一家两制,必定一心二用。官员的国家忠诚出了问题,整个社会公众的国家忠诚更会涣散。
巨富的移民,则多半是因为最近几年的国进民退,尤其是国有企业改革遭遇困难,官方想引入民营企业的资本,但又没有一个恰当的方法,导致民营企业家群体忧心资产安全,结果巨富移民人数大增。结果就是社会学上所说的、产出财富的“优质”居民大量遗失,而甚少财富贡献能力的“劣质”居民愤愤指责生活质量下降。国家因之缺少必要的财税来源,陷入管理资源的窘迫短缺。
至于学者,尤其是人文社会科学学者,很难在现有的学术官僚体制里专心学术,寻求很好的专业机遇。新生代学者遭遇学霸制度,也就是院士制度,只能望而却步,大举移民,就在情理之中。在发达国家,出现不少三十多岁取得重大的发现、成为一流科学家的华人学者,这在中国简直难以想象。社会科学学者则因为意识形态的禁忌过多,加上种种政治限制,在国外的发挥空间会更大。国家智力资源的严重流失,就此注定。
三高移民的结果就是,社会政治管理的智慧随着高官的移民而丧了,社会财富的创造随着巨富的移民而丧失,高级专业人才智慧随着高级知识分子的移民而丧失。国家应当对三高移民高度警觉,遗憾的是还没有明显迹象提示人们,最近七八年的三高移民趋势正在改变。
中国应当在社会政策上为自己的精英居民提供保障
袁训会:那您认为,在解决这个问题上,政府能不能采取一些应对措施呢?
任剑涛:最后,涉及到移民运动的社会政策回应问题。中国之所以发生三高移民,是因为移民国家可以满足他们的几个基本追求:现代国家的常态生活,安全是第一重要的。现代国家的建立,按照政治学家霍布斯的说法就是其成员为了实现自保和互保的目的。如果一个国家连这个条件都提供不了,那人们还待在这儿干什么呢?第二,生存保证之后,发展成为首要主题。一个国家没有提供给精英以发展空间,相反让精英群体觉得处处受到掣肘,浑身感觉很不舒畅,他怎么可能不弃国而去?第三,按照人的需求层次论,人的安全、发展得到基本保障以后,有尊严地生活,被社会所承认,以至于实现自我价值,就成为生活重心。加入一个国家完全不把个人当回事情,对国家稍有批评即遭到严惩,他一定会背井离乡,去寻求让自己感到舒适的生活。
如果这三个东西完全匮缺,让人感到既不安全又没有发展机会,精英移民趋势自然难以扭转。我1998年到美国做访问学者,非常悲观地发现,在这所举世闻名的大学的一个小小的三角地,有一家中餐厅,在里面端盘子的竟然都是中国的正高级工程师。这真让人不禁悲从中来。正高级工程师,这是发展中的中国多么急需的技术中坚人物啊?但他们居然愿意在美国做一个Waiter或Waitress就糟糕,显然是国家让他们太失望了,才不得不放弃自己所学,去从事简单的体力劳动。这个现象,值得我们国内当权者深思。
对知识分子来说,最重要的期待,其实也是跟官员、企业家一样,都是自我实现。美国为什么对全世界都具有吸引力?无论是崛起的中国,还是发达的西欧,都像一个强大的磁场一样,吸引移民前往。对那些落后国家来讲,对美国的天堂想象就更是让人觉得实属正常。美国成为移民首选,关键就在于美国这个国家给人以安全、尊严、发展、荣誉和自我实现的空间。美国也有很多缺陷,枪杀案频发、恐怖袭击不少,我们当然可以批评、指责,但是它的吸引力也是中国必须要认真研究的,你有三高移民,为什么人家就没有三高移民?经此一问,内心一惊。
对于中国来说,近代以来的留学运动,尤其是国家权力方面推动留学,主要是想通过精英出国、西天取经,有力推动中国的发展。结果留学生反过来向国内公众示范,还是移民好,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喟的逆转?!当下中国需要把这个逆转纠正就过来。纠正的关键点在中国开辟让人发展的广阔空间。晚清以来,中国陷入长期的政局动荡。当下,国家稳定建构在大局上算是解决了,但由于没有解决好权力的周期、和平和有序的更迭,社会政治动荡的深层危机并未彻底解决,社会的安定感因此严重不足。加上从晚清以来,中国流行种种运动性治国举措,社会公众的观感明显不好,精英集团除掌权者志得意满以外,普遍没有安全感。孔子所说的“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便成为人们重新选择的现实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