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究竟是什么?宗教如何缘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康德认为,宗教意味着道德;费希特把宗教视作一种科学;黑格尔则把宗教看作不受强制的自由;费尔巴哈把宗教看成自我之爱。20世纪以来,人们从各个层面揭示宗教现象,如从心理学、生理学、经济学、社会学、语言学、艺术学等不同领域进行宗教研究,可见说明宗教究竟是什么及其缘起是多么复杂和困难。
人的生存冲突与宗教信仰
自从苏格拉底提出人应当“认识你自己”以来,2000多年来人类仍未完全认识自己,正如人对属人宗教的认识一样,也未完结,并永远不会完结。之所以未完结,主要源自于四个方面的冲突。一是有限与无限的冲突。人的能力与愿望相比,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尽管人借助于科技的力量,可以上天下地,所参与的空间愈来愈广阔,但仍然不能控制天灾人祸。人的愿望是无限的,海阔天空的想象,一切美好的愿望,幸福的祈求,精神的安抚,需要度越现实时空内的痛苦疾病和焦虑,就把自身力量所不能实现的愿望寄托于某一外在的度越力量之上,以求得到外在度越力量的帮助。同时,人们往往把现世的痛苦、疾病、焦虑的原因,归结为自身邪恶行为而带来的报应,或某种度越力量对人的惩罚,为了化解现世的痛苦疾病、焦虑,而产生对某一度越力量的敬畏和崇拜。宗教是“人对超越于他自身的力量的信仰,他力图依靠这个力量满足情感的需要,获得生活的稳定性,他把这种信仰表现在崇拜和服务的行为之中”。
二是生与死的冲突。人生最大的话题是生与死,如何生?生为什么?如何死,死了到哪里去?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人们。有为酒色财气而活,有为救国救民而活,有为卖国求荣而活,有为实现不朽而活。然而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在这短短的人生历程中,有的人好事做尽,也有人坏事做绝,做好事者高扬人的道德善性,做坏事者膨胀人的邪心恶性。人们在冥冥的潜意识中,总希望做好事者能得到余庆,做坏事者能得到祸殃。在这种情境下,人们就产生对“掌管宇宙和人类具有道德关系的神圣精神和意志的信仰”,以此来获得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人们为了打破人生苦短,希望借外在度越力量,以获得长生,延续生命的大限,或让肉体生命直接飞升到彼岸世界,或让肉体生命死后进入彼岸世界。不管是直接飞升,还是死后进入彼岸世界,都是一种对生命永恒的追求。只要进入彼岸世界,就能得到永生,尽管是另一种形式的生,转死为生,但仍然是生的存在方式。
三是命与运的冲突。命是异在主体中存在的一种必然性、不可见性。命作为一种度越的外在力量,冥冥之中对人的生存状态,如贫富贵贱、生死康病、成败得失、吉凶祸福、悲欢苦乐等,构成支配作用。“道之将兴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道的兴与废受冥冥之中命的支配,主体的自我力量的价值、功能、作用被置于度越力量之下。命引导人们敬畏和崇拜某种支配主体人生存状态的度越力量,在人的主体自我力量不足的情境下,人们为了永葆富贵、福吉生康,改善贫贱、死病、祸凶的状态,求助于外在度越力量,这便是宗教的缘起之一。
命运的运,是指人的生命主体在与其赖以存在的情境的互动中,所构成的生存状态和生命历程的智慧。运便是一种机运、机遇、遇运、时运,它具有偶然性。人们凭藉自己的高见卓识,而唯变所适地掌握机遇、时运,以改变贫富贵贱、吉凶祸福、成败得失的生存状态。孔子和孟子曾把主体自由的原因、根据归结为形而上超验的必然之命,荀子对命作了新解,认为“节遇谓之命”。把命规定为主体人在现实生活中偶然的遭遇或境遇,这就把命从形而上超验必然之命转变为现实生活的境遇。这里所谓的命,实与运相当。这是“所以能之在人者谓之能”的,是主体人所具有的掌握机遇、境遇、时运的能力。由此,形而上超验的必然之命与形而下经验的偶然之运就存在冲突,前者可导致宗教敬畏和信仰的缘起,后者可导致主体精神的自由。尽管机遇、境遇、时运虽曾被还原为现实的实然状态,但命运中也有主体人能力所不及的,主体人自我所不能控制的状况,主体人所安身的境遇,也非主体人所能自我选择。譬如主体人不能掌握与选择自己出生在富家或贫家、农村与城市,自己的死是正常而死,或非正常而亡。这便导致人们为什么信仰有一种冥冥中的度越力量主宰着人的生死、贫富、贵贱、吉凶、祸福,这也是对宗教为什么缘起的一种回应。
四是科学与宗教的冲突。人们往往误认为科学是消解宗教的力量,科学愈发达宗教愈式微。其实科学与宗教涉及不同的两个领域。简言之,大体上科学属自然物质领域,宗教是心灵精神领域。即科学是以实证方式把握经验世界,是可以通过实验反复证明的;宗教是以信仰方式把握超验世界,以及由超验观外化为理念与实践。这种超验世界观所外化的理念,与科学差分,它是不能被证实的,也是不能被证伪的。尽管如此,它不是不存在,也不是无意义的。正因为科学与宗教属于两个不同的领域,所以一些大科学家在科学领域遵循经验世界的实验证明,在宗教领域信仰超验世界的神灵,以获得精神的慰藉。在人们的精神心理领域,在中国上古时代,无论战争,还是筑城,事先都进行严肃的占卜仪式,以预测战争的胜败,筑城的吉凶。这就是说,人们在做某一事情之前,惧怕失败凶险,在心理上总希望知道这件事的行为的结果,祈求神灵的启示,以便选择。基于这种状况,信仰是人的特殊价值的需要,是满足心灵的精神家园的需要。
有限与无限的主体能力与愿望的冲突,生与死的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的冲突,命与运的必然性与偶然性的冲突,科学与宗教的实验理性与超验理性的冲突,在此种种冲突的威胁面前,人们有迷惑而不能化解,不能化解而产生恐惧,由恐惧而祈求某一神灵的化解或解脱,而产生对某一神灵的敬畏,由敬畏而虔诚崇拜,这便是宗教的缘起。
宗教的缘起,尽管有种种原因和条件,种种冲突和融合,但宗教作为属人的世界,或属人世界的宗教,是人心灵世界的精神现象。心灵世界的恐惧得不到化解安抚,灵魂世界的痛苦找不到家园安顿,这是宗教缘起的原因之一。
人类面临严重冲突和威胁而产生的恐惧,各大宗教都有所思议。尽管各大宗教对所面临冲突威胁的恐惧有所不同,然而恐惧是百虑而一致的,各宗教的教主、教义、经典、教仪虽有所分殊,但作为一种对属人的宗教信仰而言,是殊途同归的。
孔子是儒家的创立者,儒家后又称儒学、儒教。孔子时代儒家最为恐惧与担忧的是周礼的“礼崩乐坏”,他对季氏僭用礼乐的行为也曾发出“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的感慨。在“礼崩乐坏”的情境下,君不君,臣不臣,子不子,以致子弑父,臣弑君,打破了君臣、父子等最基本的伦理道德规范,使社会发生大动乱。在意识形态领域,亦面临天的信仰失落,天的权威性的迷失,导致疑天、怨天,以致咒天、骂天等思想观念的出现,严重威胁着当时人们精神世界的终极信仰。
在面临这种“礼崩乐坏”冲突威胁所产生的恐惧情境下,儒教所提出化解这种威胁恐惧的方法和途径,是指向内在的修身养性的工夫。“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在别人看不见的情境下,要很谨慎;在别人听不到的情境下,要很恐惧,唯恐违道,即违背礼乐制度、伦理规范等。尽管内心的私念、邪念很隐蔽,但没有不表现出来的;尽管内心的私念、邪念很细微,但也没有不显露出来的,君子对于违道的恐惧,儒教把这种化解的方法和途径归之于“慎独”。
儒教把化解人对违道的恐惧,归于形而下之人自身在独处的情境下,其所做所思都十分谨慎,而不违道。这里虽然尊重主体人的自我慎独工夫中道德理性的力量,但只局限于化解恐惧的方法和途径,而没有给出化解威胁恐惧的终极关切的形而上出路和价值目标;没有给予每个主体所祈求通过与自身切身利益相关的价值理想境界的自我选择的权利和主动性;没有预设启示每个人普遍的宗教敬畏心理的方便法门和途径;没有把人道提升到天道的敬畏和信仰上,以及把儒教的宗教仪式转变为百姓日常的礼乐仪式上,从而淡化了其宗教性的制度性,削弱了其神圣性和权威性,消解了其拯救陷溺于严重威胁恐惧中人们的度越力量的坚强性和可靠性。
儒教由于没有像佛教、基督教、道教那样成为制度化的宗教,以永续性的制度化来凝聚、激发、巩固人们的宗教情感,以及崇拜、信仰、皈依的宗教意识,以制度化的力量维系广大信众。儒教在制度化缺失的情境下,只能给人们提供一种精神性的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使众生获得一种道德精神层面的慰藉。
我们之所以说儒教作为一种精神化的宗教,是因为儒教有救济陷溺于严重威胁恐惧中灵魂的宗教性资源。与犹太教徒的《托拉》、伊斯兰教的《古兰经》、基督教的《登山宝训》、印度教的《薄伽梵歌》及佛陀的教导一样,儒教孔子也有其“金规则”。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君子和而不同”,“泛爱众,而亲仁”,等等,每个人都应恭敬地、包容地、人道地、诚实地、正直地、仁爱地待人,他人也会这样地待你,这些金规则都具有普适性,它是每个受恐惧灵魂的救济药方,也是对每个生命的尊重与关怀。儒教所具有的这种终极关切和灵魂救济的内在度越的品格和功能,说明儒教自身已具有精神化宗教智慧(或称其为人文宗教)。正因为如此,香港以儒教为世界六大宗教之一,印度尼西亚亦以儒教为宗教,信仰、敬畏、皈依儒教已成为一些地区的现实。
如果说儒教是对于所做所思违道的恐惧,那么,佛教是对现实人生种种痛苦的恐惧。佛教的创立者是乔达摩·悉达多,他是净饭王的太子。据载悉达多出宫郊游,他看见农民赤身裸体在烈日下大汗淋漓地耕种的劳苦;老人白头伛背、拄杖羸步的愁苦;病人身瘦腹大、喘息呻吟、骨销肉竭、颜貌痿黄、举身战栗、不能自持的痛苦;以及死人的惨苦。生老病死的种种痛苦的威胁,在每个人生命存在流程中是普通存在的,不可避免的。悉达多在此人生种种痛苦威胁的刺激下,系念于怀,端坐思维,有所感悟,为寻求众生解脱痛苦逼迫之道,便萌生离宫出家的念头。
人除了生命中生老病死四苦外,还有人在现实社会交往生活中所造作和感受到的种种痛苦的威胁。如“爱别离苦”:人生在世,相亲相爱,但不能长相守,或生离死别,或骨肉分离,或惨遭横祸,爱的不能拥有,憎却偏不去,实乃人间痛苦。与其相对的是“怨憎会苦”:“悲莫悲兮生别离”,换来的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两相冰炭的人,却冤家路窄,低头不见抬头见,如影随形,不能自主,人所憎恶的事纠缠不休,使人苦恼万分。再为“求不得苦”:凡人都有欲望和需求,人在现实生活中许多欲求都落空,即使一个欲求获得了,还有第二第三的欲求,欲求无穷无尽,人之一生是在求不得中自找痛苦。另为“五取蕴苦”:五蕴有译为五阴或五聚,是指色、受、想、行、识。色指物质现象,如人的肉体之苦;受指人的由感官生起的苦、乐、喜、忧等情感或感受的苦;想是指人的思想概念活动之苦;行指人的意志活动所造作诸业、因果报应的苦;识指意识的苦。前七苦不断地渗透于五蕴之中,五蕴又(执著贪爱)聚众苦于身心,也是众苦的根源。
在八苦中前四苦是生理的、肉体的、自然的,后四苦是精神的、心理的、社会的。人作为生命存在不能逃避此八苦,它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随人的一生而走完全过程。人生痛苦,无穷无尽,二苦、三苦、四苦、五苦、八苦、十苦、一百一十种苦,苦海无边。在痛苦的逼迫威胁下,而产生对痛苦的恐惧,这便是佛教“四圣谛”中的苦谛。
如果说苦谛是果,那么,第二谛集谛为因。集谛即诸苦的集合、聚集或生起苦的原因、根源。苦之所以生起、聚集,是“渴(爱)”造成来世与后世,它与强烈的贪欲相缠结,即由欲望、贪婪、爱著生起一切痛苦和使得生死相续不断的原因。这苦的根源“渴爱”依“受”而生起,“受”又依“触”而生起,辗转相依,构成十二缘生观。十二缘生又称十缘起,即无明、行、识、各色、六处(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渴(爱)”核心是从无明生起的虚妄我见,我见是一种见惑,见惑外还有思惑。思惑是指贪、嗔、痴三烦恼为三根、三毒、三障、三火。由此而导致人的身、口、意的恶行之业,由业而生苦果。
四圣谛的第三谛是灭谛,即熄灭苦和烦恼逼迫威胁的恐惧。灭与涅槃异名同实。“译名涅槃,正名为灭。”涅槃梵文的意思是“火的熄灭或风的吹散状态”。通过修道,彻底解脱人生无穷烦恼和痛苦,即彻底断灭一切苦及其根源无明。从而指出化解、熄灭种种对痛苦恐惧的出路或终极理想境界,即进入涅槃境界或极乐净土世界。
如何熄灭由苦和烦恼逼迫威胁的恐惧,如何进入涅槃世界?其熄灭之方、进入之道是什么?这就是四圣谛中的道谛。道以通为义,即能通于涅槃。永断众生的苦、集,悟证得涅槃的圣贤境界,为道谛。道谛分正道和助道。正道是指“八正道”,即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八正道”又可归入戒、定、慧三学。“助道”包括“八正道”,另有四念住、四正勤、四神足、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合称“七科三十七助道品”,这便是修道证天,通达涅槃的道路。
苦、集、灭、道四谛,苦、集为世间法,苦为果,集为因,二者为迷的因果。灭、道为出世间法,灭为果,道为因,二者为悟的因果。即当知苦谛涅槃的悟果,当修道谛涅槃的悟因。苦、集、灭、道四谛是佛教对人在生存世界、意义世界、可能世界的关切,以实现解脱、度越现实人生在生存世界中对种种痛苦的恐惧,通过修持而达永断苦、集,修道而证得意义世界的成佛觉悟,从而通达可能世界的涅槃境界或阿弥陀佛净土(西方极乐世界)的理想之境。这便是佛教设计的解脱痛苦恐惧的终极出路和精神家园。这样便由苦因集聚而生出对苦果的恐惧,通过修道的过程,熄灭苦集的一切痛苦恐惧,从而通达价值理想的极乐世界,唤起了对佛教的敬畏和信仰。
如果说佛教所面临的威胁是对于痛苦逼迫的恐惧,那么基督教所面临的威胁是对于人所思所为都是恶的恐惧。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耶和华就后悔造人在地上,心中忧伤。他说:“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耶和华接着说:“世界在神面前败坏,地上满是强暴。神观看世界,见是败坏了,凡有血气的人,在地上都败坏了行为。神就对诺亚说,凡有血气的人,他的尽头已经来到我面前,因为地上满了他们的强暴,我要把他们和地一并毁灭。”于是耶和华使洪水泛滥在地上,毁灭天下,凡地上有血肉的动物,如飞鸟、牲畜、走兽、爬虫,以及所有的人都死了。唯有神以为是义人的诺亚,耶和华要他造一只方舟,带上他的家属和活物进入方舟,而活了下来。人在“毁灭天下”威胁的逼迫下,是对于再犯罪恶和强暴的恐惧,假使再犯罪恶和强暴,就会得到耶和华神的惩罚,因而产生对神的敬畏。
作为众生的父母的亚当和夏娃,耶和华神吩咐他们说,伊甸园中各种树上的果子,都可以随意吃,只有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们不可吃。但夏娃和亚当在蛇的引诱下,不听耶和华神的话,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这就犯了罪。现在被耶和华神看见地上的人所思所为都是恶和强暴,便得到更强烈的惩罚,以致毁灭天下,这不能不使人觉到面临更大的威胁,而产生对再犯罪带来毁灭天下的恐惧。若要化解不再犯罪而带来毁灭天下的恐惧,就要像诺亚那样做一位义人。“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不可贪恋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人的妻子、仆婢、牛驴,并他一切所有的”,否则神就要以雷轰、闪电、角声、山上冒烟来警示人们,“因为神降临是要试验你们,叫你们时常敬畏他,不至犯罪”。要敬拜耶和华神,服从他,照他的话去做,“经上记着说:‘要爱人如己’。你们若全守这至尊的律法,才是好的。但你们若按外貌待人,便是犯罪”。你们中间谁是有智慧、有见识的呢?有智慧应显出他的善行来,“惟独从上头来的智慧,先是清洁,后是和平,温良柔顺,满有怜悯,多结善果,没有偏见没有假冒,并使人和平的,是用和平所栽种的义果”。这就为人们化解恐惧指明了途径,而不再犯罪、强暴、败坏。其所思所为便是善思善行,从而结出善果、义果。
基督教对面临毁灭天下威胁而产生对于再犯罪的恐惧的心灵以关怀和慰藉。人们通过忏悔、赎罪,可以救赎自己的灵魂。譬如“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这样就可以作你们天父的儿子”。神拯救人的实在性,就在于从有罪的我转向服从神的旨意。这样,“主站在我旁边,加给我力量,使福音被我尽都传明,叫外来人都听见,我也从狮子口里被救出来。主必救我脱离诸般的凶恶,也必救我进他的天国”。天国是神(上帝)的地方,是基督教所设计的终极理想境界,是最美好的精神家园。
由恐惧而信仰,由威胁而敬畏,由敬畏而皈依,这是基督教的缘起,亦是道教的缘起。何谓道教?道教是指以黄帝、老子信仰为主,统摄传统神鬼巫术、方技术数和民间多元崇拜为基础,以道家学说为理论支撑,以佛教的宗教形式为参照系,以长生不死、肉体飞升的成仙为标的,以通达神仙世界为终极关切的宗教团体。
道教是求长生不死、肉体飞升、得道成仙的宗教。道教的长生不死,并非是佛教的“灵魂不死”,佛教的“神不灭”论,是讲人死,神离形体而不灭,进入六道轮回。道教主张肉体成仙,神形不离。如果说佛教追求来生,以苦海红尘否定今生,那么,道教是重今生,讲贵生。
道教的缘起,是由于人们对生命苦短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死后污骨的恐惧,而产生一种“贵生”的敬畏之情,以求无限延长人的生命。依据黄帝、老子的“长生久视”之道,人的生命可以度越自身的有限性和短暂性,而与道和合得到永生。得道成仙,给人以精神的慰藉,抚平人们对短命、死亡、污骨的恐惧,并向人们启示终极的神仙世界的精神家园,进而使人产生对道教的信仰。
得道成仙、长生久视何以可能?葛洪认为:其一,自然禀神仙之气,“按仙经以为诸得仙者,皆其受命偶值神仙之气,自然所禀。故胞胎之中,已含信道之性,及其有识,则心好其事,必遭明师而得其法,不然,则不信不求,求亦不得也”。人在母亲的胞胎之中,就自然地禀有道性,这就是说,信道之性的道性,就具有神仙之气,这是可能得道成仙的根据,犹如佛教的众生皆有佛性,都具有成佛的根据一样。即使生来就自然具有这种成仙的可能性,也需要主体人自己去求信道,才能成仙。其二,命属生星好仙道。“命之修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天道无为,任物自然,无亲无疏、无彼无此也。命属生星,则其人必好仙道,好仙道者,求之亦必得也。”人生与一定的星宿相匹配,这种匹配并非命定的,天道无为,无亲疏、无彼此之别,而是任其自然的,命属生星的人好仙道,就具有成仙的可能性,求仙成仙。其三,仙可学致。“仙之可学致,如黍稷之可播种得,甚炳然耳。然未有不耕而获嘉禾,未有不勤而获长生度世也。”仙可以通过勤学苦练而成,这就不受先天胞胎中就禀有神仙之气和星宿的限制,人只要依靠后天的学习,就可以成仙,这就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敞开了成仙的大门,人人都可以得道成仙,犹如播禾苗收获嘉谷,需要勤耕细作,成仙也需要付出艰苦的修炼工夫或服食金丹而成功。
各宗教虽开出的化解威胁恐惧、敬畏信仰的路向有异,虽然恐惧、敬畏、信仰的类型、性质、内涵亦差分,但都给出化解度越的进路、方法(工夫)以及终极关切的价值理想境界。换言之,都由现实生存世界进入实现人生价值的意义世界。各宗教开示人们以不同方法途径,提升人格理想、道德情操、转恶为善、增强爱心,使恐惧、敬畏、信仰的灵魂得以修复,便可升华到可能世界,即形而上的乐园天国、西方极乐世界、神仙世界的终极关切。
价值理念与当代人的生存危机
各宗教所开示的价值理想境界、终极关切、精神家园,是思维着的最终极、最完美的价值理想,是价值理想的理想,是精神理念的理念。人们在价值理想的理想,精神理念的理念中并非一定是某一具体偶像的崇拜和信仰,而是敬畏、崇拜、信仰某一看不见、摸不着、虚拟的神灵,它是一种价值理念载体的体现者,这种“在者”,烘托了“在”(价值理念),并为实践这种价值理念而热情奔放、奋不顾身。与其说这是对某一神灵的敬畏、崇拜、信仰,毋宁说是对一种价值理念的敬畏、崇拜、信仰。一切宗教的教义、经典、教规、教仪、教团,其实都是其价值理念的体现和贯彻,为实现其价值理念服务。因此,归根到底,一切信仰(包括宗教信仰),都是对其价值理念的信仰。由于各宗教的价值理念的差分,于是开出不同的宗教和信仰体系。
各宗教的价值理念,犹如一双无形的手,它支配和制约着个人、团体、国家、宗教的价值判断、价值评价、价值标准、价值导向、价值选择,以及其思维方法、伦理道德、行为方式、教规教义的实践和贯彻。这是因为价值理念是属人的宗教解释、理解、把握价值生存世界、价值意义世界和价值可能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是各宗教政治、经济、文化、制度的核心,离开这个核心,就无所谓宗教政治、经济、文化、制度的灵魂及其生命力。围绕人类所面临各种逼迫威胁所造作的各种恐惧的解脱,是在各宗教价值理念指导下完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宗教是人类面临某种威胁的恐惧的反思,就是恐惧以自己为对象而思,即恐惧的所当然的所以然的反思,以恐惧为对象而思的思想,是一种价值思想的思想,即价值理念。简言之,宗教是人类面临某种恐惧而反思的价值理念的敬畏、崇拜、信仰系统。
当代人类面临的严峻威胁,是对于病的恐惧。这种恐惧虽有多种因素造成,但主要来自病态的自然、病态的社会、病态的人际、病态的心灵、病态的文明。这种病态已不是个别性的、地域性的、暂短性的现象,而是全球性的、深刻性的、持续性的现象。由自然病态而带来严重的生态危机,如环境污染、空气变暖、资源缺失、疾病肆虐,人的生存环境愈来愈恶化,自然灾害不断。自然病态必然严重损害人的健康,人也成为病态的人;由社会病态而产生的社会危机,贫富不均、动乱战争、贩毒吸毒、恐怖活动、假冒伪劣、谋财害命等现象连续不断,直接危害人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由心灵病态而产生精神危机和信仰危机,自我主体在各种内外压力下,不能排除各种冲突,如苦闷、焦虑、紧张、烦躁、忧愁、郁闷等负面情绪挥之不去,以致自我了断;由人际病态而产生道德危机,在各种利益冲突下,人情淡薄,爱心为金钱所充塞,重利轻义,寡廉鲜耻,贪污盗窃,不择手段。心德、身德、家德、医德、学德、师德、民德、国德等,都受不道德病毒的污染,而发生病变;由文明病态而带来价值危机。一百多年来文明病态的历史表明,文明病态的病毒是由生物利己主义、极端个人主义和全球霸权主义的生存型病毒所组成,它们加剧了文明病态和价值危机。文明病毒的流行,亦污染和加重了其他病态的发展。
五大病态和危机,直接威胁人类身心的生存环境、意义环境和可能境界的健康。在这种威胁的逼迫下,人人恐惧自然、社会、人际、心灵、文明生病,人亦恐惧自己心身生病,因此,人人都祈求自己心身健康,也必然祈求自然、社会、心灵、人际、文明的健康。
如何消除五大病态和危机的威胁,化解对于病态和危机的恐惧?首先人类必须觉悟,假如人类仍然处于迷途之中,照老样子污染环境,破坏环境;社会贫富扩大,制造动乱战争;心灵无处安顿,信仰缺失;人际紧张,道德失落;文明不和,疾病不断。那么,人类命运就会受到严重威胁,人类的生命智慧就会枯萎,人类的毁灭就不是一句空言,世界的末日就可能到来。
人类基于对此恐惧的威胁,除自觉觉悟而不继续自迷之外,必须思议化解恐惧的价值理念、方法和途径,在当代可落实到和合学上。和合学的和生原理:和实生物,尊重生命,自然、社会、人际、党派、民族、国家、宗教,都是融突和合的生命体,都有其生存的权利,唯有和生才是保障、保护、养育各生命体的唯一途径;和合学的和处原理:和而不同,和平共处,各生命体的不同差分冲突,应该导向和合,即和平与合作,而不应该导向你死我活地杀戮生命;和合学和立原理:“己欲立而立人”,共立共荣,立己立人。每个生命体都可“自作主宰”地依据自己的意愿、实际方式,自己走自己的道路;和合学的和达原理:“己欲达而达人”,共达共富,达己达人。世界各国、各地区贫富差距的拉大,这是世界不安全的祸根,人类必须走向共同发达、共同富裕的道路;和合学的和爱原理:“泛爱众”,“兼相爱”,爱是各宗教所共同追求的原则与价值,和爱是各个文明主体平等对话、互相尊重、理解、谅解、消除偏见、误解的价值基础,和爱像甘露,润泽人人,是人类得以生生不息之源泉。
和生、和处、和立、和达、和爱五大原理,是化解五大病态和危机的威胁,解脱其恐惧的有效方法和途径,以建设人类所殷切希望的自然健康、社会健康、心灵健康、人际健康、文明健康的世界,以通达人和天和、人乐天乐的天人和乐的形而上和合可能世界,即和合学的终极理想境界、精神家园。
如果说宗教信仰归根到底是信仰某种价值理念的话,那么,和合学作为一种新的价值理念,可以为各宗教价值理念互相对话、交流,以及互相借鉴、吸收,提供一种可能。和合学融突而和合的价值理念可以丰富、发展各宗教的价值理念。各宗教可以在融突和合中各想其想,想人所想,想想与共,世界和合。“各想其想”:各宗教各有其价值理念,并以其价值理念观照自然、社会、人生,而开出不同的宗教。各宗教各想其想,其所思所想都有其内外根据和合理性;“想人所想”:要“以他平他谓之和”地互相尊重他者,以同情的、平等的心态、方式理解其他宗教的价值理念,不能因为与其他宗教价值理念不同,而排斥其宗教的价值理念,尊重其他宗教价值理念,就是尊重自己宗教的价值理念;“想想与共”:各宗教的价值理念通过以他平他地对话、互动、交流,面对全人类共同面临的五大病态和危机的威胁及其恐惧,可以取得某些最低限度的共识。如1993年在美国芝加哥世界宗教会议上通过《走向全球化伦理宣言》,其中提出不可杀人、不可偷窃、不可撒谎、不可奸淫,是各宗教所共同认同的金规则。可见,各宗教并不是只有冲突,各宗教的价值理念有其共同性,这便是想想与共;“世界和合”:各宗教可以融突而和合地和平共处,共同为化解人类所面临病态和危机的恐惧作出回应,提出化解之道,互相尊重,共同合作。因为尊重他者宗教的信仰自由和权力,就是尊重自我宗教的信仰自由和权力。我们既不要把某一价值理念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强人接受,也不要将其作为一种身份象征,而加以漠视。天和人和、天乐人乐,天人和乐的和合世界的价值理念,是化解人类面临五大冲突和危机威胁恐惧的武器,是人人所期盼的维系情感的社区,是精神慰藉的乐园,是享受温馨的家园,是和乐、幸福、和爱、富裕的和合价值理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