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下半年，我四度前往中国，参加了若干主题为人工智能的外交、军事和民营部门的会议。在这期间，我与中国外交部的高级官员、军方人工智能研究机构负责人、政府智库的专家和人工智能企业的管理人员有一系列晤面。经由这些讨论以及我一直在进行的对中国人工智能产业、政策、报告和项目的分析，就中国领导人对将人工智能应用于中国的经济和国家安全的意见、战略、前景，我得出了一些关键判断。
美国有关中国人工智能举措的流行意见与我认为的事实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我希望，通过直接陈述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本报告将增进对这一议题的评估，并能有益于美国决策界。
一、人工智能的重要性
1.中国领导层认为，占据人工智能领域制高点对未来全球军事与经济竞争至关重要。
中国国家人工智能战略的核心政策是国务院于2017年7月发布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和2015年5月发布的《中国制造2025》。中国官员高度关注美国以及其他国家的人工智能政策。中国政府大量翻译、研讨、分析美国政府和智库的人工智能报告。笔者通过与中国官员的交谈和阅读中国的人工智能报告意识到，中国政府对外国人工智能发展的理解非常深入、与时俱进。
2.中国领导层认为，中国应在人工智能技术方面寻求领先地位，减少对外国技术的依赖。
2018年10月，习近平主持了中共中央政治局的一次有关人工智能的集体学习活动。据公开报道，习近平在这次集体学习活动中和之后的讲话中重申了《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和《中国制造2025》的主要结论，即中国应在人工智能领域追求“世界领先地位”，并降低 “关键核心技术与高端装备对外依存度”。
习近平在这次集体学习活动中称，中国必须“确保我国在人工智能这个重要领域的理论研究走在前面、关键核心技术占领制高点”。习近平进一步表示，中国必须“在短板上抓紧布局，确保人工智能关键核心技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习近平的讲话显示，中国领导层继续认可中国理当在人工智能方面谋求世界领先地位和自力更生。以下第9点将进一步讨论中国人工智能领域对外国技术的依赖。
二、人工智能对国际安全的影响
3. 近期，中方多次表达了对人工智能军备竞赛的担忧，并强调国际社会需要在人工智能领域进行合作和军备控制。
在与笔者私下会晤时，许多中国外交官和军方智库的学者都认同 “人工智能威胁国际安全”的看法。
一位官员私下表示，因为人工智能军事系统没有伤亡风险，各国可能因此更倾向于使用人工智能军事系统。这令他担忧，人工智能技术将“降低军事行动的门槛”。由于该领域没有成熟的国际规范，中国官员还担忧人工智能系统的使用将更有可能导致战略误判和矛盾升级。整体而言，中国官员对人工智能系统的网络安全风险和国际安全影响有深入的认识。
2018年9月，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发布的《人工智能安全白皮书》呼吁中国政府“避免国家间的人工智能军备竞赛”。中国的私营部门对此也感到担忧。阿里巴巴集团董事长马云在2019年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表示，他担心全球人工智能军备竞赛可能导致战争。
4.尽管有所担忧，但是中国领导层大多认为军用人工智能的发展是不可避免的，且正在积极寻求相关技术的应用与发展。
中国军方领导人认为军事技术智能化对未来的战事至关重要。“智能化”意味着军事技术发展超越当前以信息技术为基础的阶段，进入新的阶段。《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也提及人工智能技术应推动国防创新。
除了将人工智能用于制造自主军事机器人外，中国还对人工智能技术在军事指挥决策中的应用感兴趣。2016年3月，阿尔法围棋战胜了韩国围棋选手李世石。数月后，中央军委联合参谋部发表文章称，阿尔法围棋的胜利“展示了人工智能在作战指挥、方案推演、辅助决策中的巨大潜能”。（参见《加快构建具有我军特色的联合作战指挥体系》，载《求是》杂志，2016年第16期。——编注）
5. 中国国防部在国防科技大学下成立了两个新的研究机构，专注于人工智能和无人系统研发。
这两个2018年初成立的研究机构现已有超过200位研究人员。这是世界上最大且成长速度最快的政府人工智能研究机构。不过，中美两国的私营部门都有规模更大的人工智能研究机构。比如，商汤科技大概有600位全职研究人员。谷歌旗下的DeepMind有700位左右的全职研究人员，每年经费超过4亿美金。薪酬方面，中国大学毕业的人工智能博士总体上比西方学校出身的博士低。
6. 中国政府认为人工智能技术为中国军备跨越式发展提供了潜力。人工智能技术带给中国军备发展的优势比美国的大，且该技术在中国更容易实施。
“跨越式发展”指的是技术落后的国家可以跳过某个发展阶段直接进入下一阶段，或者意味着该国家的落后对其应用更高级的技术有优势。
中国强调人工智能可以成为技术跨越的推手，这一点延伸到了国家安全用途。《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认为，人工智能是实现国家安全领域技术跨越的“历史机遇”。
如果中国在该方面的认知是正确的，那便意味着中国比美国更容易在军事上运用人工智能技术。美国商界和政界的既得利益者会阻碍美国军方采用新的人工智能技术，因此美国当前在隐形飞机、航母、精确制导武器方面的优势事实上可能变成长期劣势。
总而言之，中国认为，与其效仿美国的军事系统，不如增加军事人工智能的研发，这反而更加便宜且简单。
三、人工智能生态系统的优点
7. 中国政府和业界认为它们已在人工智能研发和商用产品上与美国缩小了差距。现在，中国与美国是人工智能技术的“两巨头“。
在2017年7月发布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中，中国计划在2020年实现“人工智能总体技术和应用与世界先进水平同步“。然而，中国领导层评估后认为，中国在2018年中期就已经实现了这一目标。
尽管接下来笔者还会讨论一些关于该评估的警告，但是整体而言中国的评估是正确的。中国不但走在人工智能研究的前沿，中国公司也非常成功，在人工智能的商业应用上做出了创新，提供了有竞争力的产品和服务。
8. 中国在人工智能研发和商用上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国际市场与技术的开放以及与别国的合作。
不少看似是“中国的”人工智能发展成就，实则是国际研究团队和跨国公司的产物。国际合作对于中国人工智能研究极为重要。据清华大学中国科技政策研究中心编写的《中国人工智能发展报告2018》，中国人工智能领域的高水平论文中，53%是国际合作的产物。即便是没有国际合作的项目，中国团队的研发也通常是基于国际团队做出的开源技术。（53%的数据出自该报告中文本第89页，英文本第105页。原文此处引用的意思相近的文本在该报告英文本中找不到，故改。——编注。）
四、人工智能生态系统的弱点
9. 尽管中国在人工智能研发和商用上具有优势，但中国领导层认为，与美国相比，中国的主要弱点在缺少顶尖人才、技术标准、软件平台、半导体技术方面。
清华大学的《中国人工智能发展报告2018》统计了全球人工智能人才分布。据该报告，至2017年底，全球人工智能人才库有204575人；其中，美国排名第一，有28536人，中国排名第二，有18232人。但是，中国在顶尖人才数量上仅位列全球第八。排名第一的美国有5518名顶尖人才，而中国只有977名。
中国政府在积极行动，提升中国人工智能顶尖人才的数量和质量。2018年4月，教育部发布了《高等学校人工智能创新行动计划》。该计划要求，到2020年“编写50本具有国际一流水平的本科生和研究生教材”，“建设50门人工智能领域国家级精品在线开放课程，“建立50家人工智能学院、研究院或交叉研究中心”。教育部还计划推出一项五年人工智能人才培养计划，预计培养五百多名人工智能教师和五千多名顶尖中国大学的优秀学生。
国际标准是技术交互使用与市场增长的关键。人工智能标准还处于讨论与制订初期，但是中国政府已在积极寻求标准制定上的优势。中国政府和公司期待，在未来的人工智能技术中，中国的知识产权和产品能占据重要地位。由于中兴通讯受到出口限制，现在中国领导层更意识到技术标准对经济增长和国防极为重要。
在软件框架和平台人工方面，智能工程师很少从头编写人工智能系统。他们通常是在写好的程序上的加入符合具体需求的指令，而不是去解决所有工程师可能面临的问题。不过，当下中国并没有开发出一款全球认可的机器学习软件框架。中国业界的高管私下告诉笔者，在他们看来，这是中国人工智能行业的一个弱点。
在半导体方面，世界上大多数消费电子产品都贴着“中国制造”的标签，然而其中许多产品使用的都是美国设计、韩国制造的芯片，和谷歌等公司开发的程序。
在全球电子产品供应链上，中国有着非凡的规模、技能、基础设施。然而中国这一核心地位并不牢固。工资上涨、关税上升等因素导致不少如三星、苹果、富士康这样的国际电子制造商都将工厂迁到了成本更低的印度和越南。
换言之，中国的电子制造业正步其纺织业的后尘。中国正尝试大量使用机器人和生产自动化技术，然而其电子制造业的前景并不明朗。
五、中国科技行业不会陷入苏联式停滞
与冷战时的苏联一样，今天的中国也利用各种手段从全球收集科技信息。但与苏联不同的是，中国侧重运用这些信息来打造具有全球市场竞争力的产业和在战略性领域领先世界的研究机构。比如，1980年代，苏联极度重视对非法进口的半导体制造设备的军事应用，这使得苏联的工业继续依赖西方技术，从来没有实现具备国际竞争力的规模经济。相较之下，中国有效利用外国技术的战略是利用外国技术支持国内商业。
中国领导层的结论是，拥有具备商业竞争力的产业，相较于对不论任何技术的短期军事化利用，长期而言更有利于中国的国家安全。
中国政府制定的政策鼓励以市场为导向的创业活动，推动了中国消费者接触、使用国际最前沿的技术成果。仅仅二十年间，中国从一个技术落后的国家变成了科技行业的领先者。
六、中国的短期目标：获取外国技术，同时减少依赖
10.中国领导人在短期内谋求继续获取外国技术，但认为从长远来看，他们必须推动中国实现国内技术自主。这是中国一贯的目标，目前尤为紧迫。
2018年10月，中国科学院副秘书长谭铁牛博士在第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专题讲座中为中国最高领导层做了一次涉及广泛议题的演讲。谭博士表示，中国在技术标准、软件框架、半导体方面的落后状态使得中国脆弱不堪，因而亟需在国内寻求替代方案。（本次专题讲座题为《人工智能的创新发展与社会影响》，见于中国人大网，2018年10月29日发布。——编注）
谭博士的言论与中国已有的技术政策是一致的。谭博士还认为，中国在人工智能应用方面的优势可帮助提升其在人工智能价值链上的地位。
11. 中国在减少技术依赖上初有成果：在全球智能手机供应链上，中国供应商的价值不断增长；中国的芯片设计业也发展迅猛。
华为2017年的旗舰产品P9手机是苹果手机的直接竞争对手。尽管中国组装工厂在苹果手机生产上只占有价值链的2%，但中国公司获取了华为P9手机生产过程中将近一半的价值。华为并不只依靠低技能环节提高其在价值链上的地位。华为的子公司海思半导体设计了作为P9手机核心的半导体处理器，并为其配置了自主研发的深度学习加速器。
确实，中国在智能手机价值链上的地位可能被低估了。尽管中国公司并不是智能手机操作系统市场的有力竞争者，但是腾讯的微信已实现了不少操作系统的功能，且中国智能手机用户几乎都在使用它。
七、半导体对未来人工智能竞赛的重要性
12. 除了军用人工智能外，未来人工智能国家战略的重点很可能是芯片技术，因为人工智能前沿技术愈发取决于为其功能而定制的芯片。
不少人工智能应用程序都需要处理、分析大量数据。然而，人工智能算法总是受限于计算能力。中国的公司和政府实验室非常擅长于研发高性能计算机，特别是能够满足人工智能计算能力的高性能计算机。
世界上大多数图形处理器都是由美国的英伟达（NVIDIA）公司设计，然后交由台积电（TSMC）制造。当下，中国并没有较好的高端图形处理器的制造商或设计公司。尽管图形处理器是当下最常用的人工智能计算加速器芯片，但是越来越多公司开始使用定制芯片。定制芯片的优点在于，即便是用以前的工艺来制造这些芯片，对人工智能应用而言，它们也可以比图形处理器更为强大。
中国公司百度（与英特尔合作）、阿里巴巴（通过其旗下新公司平头哥）和华为（通过其旗下子公司海思）都成立了半导体设计部门，致力于开发人工智能加速器芯片。中国的人工智能芯片初创公司地平线和寒武纪都以数十亿美元估值筹集到数亿美元资金。
13. 中国人工智能芯片市场非常强劲，将来很可能比中国的半导体行业都有竞争力。
人工智能芯片对中国芯片制造商而言是个独特的机遇，因为与最尖端的图形处理器相比，其制作程序可以更简单、成本更低，却可以展现更高的性能。因此，中国可以利用人工智能芯片的崛起这一机遇，整合其先进的半导体设计产业和人工智能软件行业，从而在半导体领域扩大市场份额，提升竞争力。
14. 尽管在人工智能和半导体的一些领域落后，但中国与领先者的差距正在缩小。人工智能是中国政府的重点关注和投资领域。
在人工智能和半导体领域，中国都已大幅缩小其国内公司与外国先进公司的差距。假设未来五年内中国没有陷入金融危机，且美国也再没有出台任何有力的政策来提升其竞争力，那么中国现有的技术政策将很可能保证其占领不少人工智能应用市场，并且在半导体市场的诸多细分领域，中国都将大大缩小与外国公司的差距。
15.不利的宏观经济因素和金融泡沫可能减缓中国人工智能领域的增长。
中国的顶尖风险投资家认为中国科技领域存在金融泡沫，因为科技行业极易获得投资，但是其盈利能力有限。如果事实如此，那么尽管中国人工智能行业的强劲发展不容置疑，但是其财务状况将很不稳定。不论如何，该行业的财务问题或者中国整体经济发展放缓都将影响中国政府和公司对人工智能的研发投入。
16. 中国商用人工智能和半导体市场的成功，与中国的地缘政治实力及其军事和人工智能情报能力直接相关。
中国商用人工智能的成功与国家安全直接相关，这既是因为美国政府很难对中国施加外交和经济压力，也是因为人工智能商用技术上的成功可以增强中国的技术能力，而这些能力军事和情报部门也可用到。就后一点来讲，几乎所有中国重要科技公司都与军方和国家安全机构广泛合作，这也是法律上的要求。“军民融合”是中国国家人工智能战略的重点。
[本文由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艾略特国际事务学院（Elliott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硕士生李曼祎摘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