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桑俄的手绘作品
“你看,这里是藏鹀喜欢的地方!你觉得美吗?蓝蓝的天空,白色的云,绿色的草地,还有各种各样的花、灌木,非常好!藏鹀啊,我跟你说一句话,你以后做窝的时候不能做在地下,应该做在有刺的树枝上,那样就没有那么多伤害你的动物了。如果你的窝做在地上,獾、黄鼠狼都要吃你的蛋。所以你的数量那么少,我们也没办法保护你。你明白了没有?”
当身着黄色喇嘛服、戴着防晒帽和眼镜的扎西桑俄坐在山顶上,对着摄像机镜头说出这番话时,底下观看这部纪录片的观众笑了,之后是热烈的掌声。
这部纪录片的主人公居·扎西桑俄是青海果洛州白玉乡白玉寺堪布(博士)。在藏传佛教里,只有获得格西学位或深通经典而主持寺院或扎仓(藏僧学习经典之学校)的喇嘛,才可以被称为“堪布”。
爱上鸟的藏学博士
因为家中成分不好,有8个兄弟姐妹,13岁的扎西桑俄被送往白玉寺当喇嘛,15岁开始学习历史、古诗。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亲人,在没有活动室也没有电视的日子里,扎西和同学们只有通过去山上看植物、认动物来打发寂寥而漫长的时光。谁认得多,谁就是这帮孩子的头;认得最少的,回来的时候要做饭。
白玉乡距离西宁市800公里,得坐12个小时的大巴。那里鸟的种类非常丰富。
从小扎西就喜欢鸟。在他的家乡年保玉则雪山旁有一个湖,湖里有很多很多鸟,比如黄鸭、秋沙鸭,以及各种各样的水鸟。而白玉寺却没有这些鸟。
幼小的扎西桑俄太想念家乡的鸟了,开始在石头上画黄鸭,下雪的时候在雪里画,读书的时候在书上也画。为此,他还挨了老师的骂。
有一次,纳闷的寺院主持问扎西为什么这么爱画鸟,是为了钱吗?扎西说不是。那是为了名利吗?也不是。
扎西说:“我不是为了钱,我画鸟到现在没赚过十块钱!”
至今,扎西的鸟类绘画作品超过了400幅。最初看鸟的时候,扎西的方式非常简单——随便走到一个地方,观察当地的鸟,画一些简单的草稿。当他买了第一台望远镜后,鸟类世界更加丰富了。而有了相机,更让他的鸟类绘画如虎添翼。在8年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他徒步踏遍了所有藏区,以独特的研究方式和精妙绝伦的绘画形式记录了每一种禽鸟。
扎西说自己的理想是以后画个唐卡,在中间画一个观音菩萨,他的旁边都是各种各样的鸟。
“因为观音菩萨是慈悲的,是所有生物的菩萨,所有生物的佛!”他说。
一次偶然的机会,扎西在白玉寺后山上惊奇地发现很多鸟,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扎西喜欢这些鸟,喜欢听它们的声音,也画它们,“它们的眉毛是什么颜色的,嘴巴是什么颜色的”。
除了画鸟,扎西也喜欢记录。
从1998年开始观测,扎西桑俄共观测390多种鸟类,其中很多是青藏高原独有的;拍摄照片320多张,并记录了71本日记,清楚掌握了30多种鸟类的习性。
揭开藏鹀的神秘面纱
藏鹀,全世界仅分布在中国青海西南部高海拔地带,非常少见,在《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中被列为稀有物种。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研究人员仍没有对藏鹀的生活史进行过系统的科学研究。大多数人只能从一枚小小的邮票上欣赏画家笔下的藏鹀,很少有人知道它们到底长什么样子。
藏鹀的神秘面纱,是由扎西这位藏族历史上第一位观鸟专家揭开的。2005年8月,他和深圳观鸟协会的朋友一起观鸟,在白玉寺后山一条河谷内的灌丛边,竟然发现了一只藏鹀。据了解,白玉乡是藏鹀这种珍稀鸟类的主要分布地。
他们还在杂草中的牦牛脚印中,找到了唯一的一个藏鹀巢。夏季,藏鹀选择冬季被牦牛踩出的脚印作为巢址,说明那片冬季牧场在夏季得到了良好的休养生息,没有人畜干扰。假如这些冬季草场改为全年放牧,可能会影响藏鹀的繁殖。因此,他们与当地农场主商议在特定区域保留原有的放牧方式,即夏天不放牧。一名农场主同意将其冬季牧场所在地阿木龙沟,近600平方千米的范围作为藏鹀保护小区,并在沟口处竖立标示牌。在这个保护区,扎西他们试验了9种保护藏鹀雏鸟的方法。
说起藏鹀,扎西如数家珍:“藏鹀,就是‘Si Xu’,‘Si’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天珠,就是藏民脖子上挂的那种天珠,是藏族最贵的一种宝石。藏鹀的头部很像一个天珠。我觉得这名字取得很有意思。以前,很多人不知道藏鹀是什么样子的,藏鹀是神鸟啊!”
虽然藏鹀的惊鸿一瞥被扎西记录下来,但想要揭开它神秘的面纱、恢复种群数量,还要做大量的工作。调查显示,藏鹀的数量比想象中要少得多,繁殖记录更是一片空白,即使是高密度的观察也未能获得足够的信息。它们如何繁殖,如何哺育幼鸟,如何保护其繁殖地及栖息地,至今仍是个谜。
于是,扎西又创办了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年保玉则属三江源自然保护区18个保护分区之一。这支有着60多人,老至89岁、小至4岁的本土保护队伍对附近的居民进行宣传,不要杀鸟,要保护好现有的自然生态环境。后来,扎西出版了《藏鹀观察记录》。
扎西每年在野外工作9个月,这段时间他会坚持每天上山观察、拍照,风雨无阻,僧众尊称他为“观鸟喇嘛”。他的野外装备很齐备,包括望远镜、照相机、防晒帽、笔记本、笔、指南针、手电筒、帐篷、雨衣等。可以想见,每次爬山,32斤的装备就会变成沉重的负担。
不过,扎西总是拿革命乐观主义精神鼓励自己,也鼓励同伴,他说:“爬山肚子会饿,下午五六点下山的时候我们再吃东西。这时候的饭真的是最好吃的饭,什么都好吃。哪怕是吃干的方便面,也特别香,就跟吃羊肉一样的味道。”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主任、北京大学教授吕植这样评价扎西桑俄:“他是一个天生的科学家。他的动力源自对自然的热爱,并且付诸行动,让藏鹀这个珍稀物种得到有效的保护,也填补了当前科学研究的空白。扎西桑俄让我们看到了民间保护的巨大力量。”
很多老人这样和扎西开玩笑说,有些人是如来佛 (释迦牟尼佛) 的转世,有些人是活佛的转世,还有些是菩萨的转世,你是麻雀的转世……
听一个鸟的故事要请客吃饭
说起扎西的爱鸟情缘,白玉寺大大小小的和尚、附近的老百姓都非常熟悉。
有一次,下大雪,一个朋友给扎西打电话,你赶快过来,这里有只很大很漂亮的鸟。扎西穿上厚衣服就去了,可赶到那里却没有了。朋友们说刚刚飞走了。“他们就是骗我的。”好脾气的扎西也不生气。
有时候,朋友们听到什么鸟的故事、鸟的传说,就自然地讲给扎西,不过听完之后要请客。想听鸟故事的扎西开玩笑说,如果是好故事就可以请客,如果很一般的就买一个饮料,如果以前听过就不请了。
2008年的一天,朋友给扎西打电话说一只金雕挂在牧区用来分界的铁丝网上了。金雕是国际一级保护动物。扎西二话没说,租车奔波80公里,把那只受伤的金雕救回来。扎西给它疗伤,喂牦牛肉给它吃,过了两个多月,伤好了的金雕才飞走了。前前后后花了他好几百块钱。遇上下大雪、刮大风,鸟受伤的例子多了,扎西说希望能参加猛禽救助培训。
除了从藏龙卧虎的民间了解鸟类文化,扎西更是利用自己的专长从苯教等藏传佛教中吸取营养。苯教是佛教传入西藏前,流行于藏区的原始宗教,崇尚万物有灵,崇拜天、地、日、月、草木、禽兽等自然物。
不出野外的时候,扎西就在家翻阅苯教的经典。苯教的经典没有装订成册,只是记载在一张张的牛皮纸上,牛皮纸的周边有着深深浅浅的汗渍,闻一闻,散发着前人的汗味,不知是一百年前的,还是两百年前的。
苯教书里讲的白腰雪雀是什么样子的,大渡鸦是不是神鸟,这些鸟有什么故事,有什么讲究,扎西都一一找出来,抄写在笔记本上。他打算做一本小册子,把这些知识介绍给现在的年轻人。
没有高山兀鹫的天空是空的
扎西这样比喻传播鸟的知识的重要性,尤其要让小孩子知道这些鸟长什么样,“如果两个陌生的人打架,你可能不会去劝架。可是如果两个认识的人在打架,你肯定会过去劝架,至少会很好奇他们为什么打架”。
扎西也利用自己的藏学堪布身份,让身边的人坚信应该遵循自然规律和众生平等的教义。扎西说:“我们这里有这样一个传说,如果杀了一个红嘴山鸦的话,他们家会死一个母牛,所以很多牧民不敢杀红嘴山鸦和它们的小鸟。”
爱屋及乌,扎西的父母家人也慢慢变成爱鸟者。扎西在寺院并没有工资收入,外出需要父母资助,而他的相机等装备就是姐姐赞助的。因为扎西常年在外,扎西的父母也成了红嘴山鸦的守护神。
2002年,家里来了两只红嘴山鸦,正好家中修建新房,就为这两只红嘴山鸦专门修建了舒适的窝和供红嘴山鸦休息的长杆。爸爸负责在本子上记载,红嘴山鸦什么时候做窝,什么时候出蛋,什么时候蛋破壳,什么时候孵出小鸟,小鸟什么时候可以飞。有趣的是,冬天,尤其是下雪天,扎西爸爸在院子里喂食,很多红嘴山鸦都会来吃,家里的两只也会一起吃。但夏天就不能来,家里的两只红嘴山鸦会抗议。扎西家的房门旁就挂着一块椭圆形的木牌,上面扎西画了两只红嘴山鸦。
“很多牧区的老百姓讲,没有高山兀鹫的天空是空的!高山兀鹫是一种很好的鸟类,它不杀任何动物,很漂亮,吃得也不多!传说中,它可以20天吃一次。”扎西说,就他们的观测来说,还没有观测得那么细。但在喂小鸟的时候,高山兀鹫整天都要找吃的东西,要不小鸟都养不起了。
高山兀鹫被藏族人视为引渡亡人进入天堂的使者,虽然它属于猛禽,却从不杀生,并且有着像人一样的情感。在扎西的心目中,高山兀鹫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也是他跟踪记录最多的鸟类之一。
“现在老死的牦牛越来越少了,主要是放生的牦牛越来越少了,再一个问题是天葬的也越来越少了,高山兀鹫、胡兀鹫、秃鹫就越来越少了。在印度也是一样的。”扎西担忧青藏高原的天空空空如也。
扎西还是一个诗人,巍峨的年保玉则雪山、天空飞过的高山兀鹫都是他诗歌的主角,他和同伴们还曾经出过一本诗集。
伴随着高亢悠远的藏族歌曲,以蓝天白云为背景,扎西拿着长长的相机,站在高高的山顶上,时而站着,时而蹲着,瞄准天空飞过的鸟,“咔嚓”一张又一张。
当这样的情景出现在屏幕上时,底下再一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西部并不缺少保护的人,而是缺少发现
记录这些珍贵镜头的是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一个致力于中国西部生态保护的NGO。
带着扎西来北京参加第23届世界保护生物学大会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宣传交流顾问耿栋说,没料到扎西这么快就成了大会的明星,他和鸟的故事成为媒体追逐的焦点,成为中外保护人士好奇的对象,因为拍摄纪录片的缘故,他自然成了扎西的翻译。
除了爱鸟的扎西,最爱红莲花、保护神山野生植物的植物摄影爱好者索昂贡庆,致力于鸟类监测的帕姆岭社区都是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社区保护基金资助的对象。他们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许多人甚至都不太懂汉语,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从事保护工作那颗热忱的心。
扎西们用质朴的方式守护着西部的山水,这里的花鸟走兽是他们亲密的朋友,在佛教众生平等的见地里,保护动物没有等级之分,轮回中生命的价值也不在于“可持续的利用”。满腔现代保护理论的外乡人在这里屏住了呼吸,静静听他们讲述每个生灵的故事,告诉我们今年的红莲花何时开花,何时凋谢;和尚们想出了什么新方法保护了可爱的藏鹀免受豺狗扑食。耿栋说:“在西部,并不缺少保护的人,而是我们缺少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