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斌位于人保温州分公司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台古怪的发动机,暗红色,乍看像是一台巨型古董电扇。“电扇”里面旋转着木质“扇叶”,写着“Made in Italy”的字样。
陈斌把它背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发动机很沉,有几十斤重。陈斌顺手拉动了引擎,顿时马达轰鸣,一阵强风把办公楼里的盆栽花草吹得乱摆,仿佛瞬间要把人带出高楼。“其实,是可以飞的。”他说,“主要今天我没有带伞。”
这就是将陈斌带到双屿的动力滑翔机。“7•23”甬温线特别重大铁路事故发生后,他借此飞上了天空,第一时间对动车失事现场进行航拍,一时引起媒体热议。有外电评论,这是中国公民的自主意识在苏醒。
41岁的陈斌全职工作是人保温州分公司的保险业务员,他的另一身份是温州民间空中搜救队队长。该队成立于今年5月,隶属于NGO组织苍南县壹加壹应急救援中心。
7月23日当晚,壹加壹应急救援中心负责人张炳钩深夜带领9名队员赶往双屿救人。张炳钩致电陈斌,问他是否可以航拍。陈斌的回答是:“在下雨,能见度很差。”不过,他感觉第二天一定能有一个好天气:“温州雷暴之后,向来是晴空万里”。
和张炳钩、陈斌一样,在第一时间奔赴事发现场的,还有乐清市志愿救援服务大队,这是全国第一支专业的水下民间救援队。
晚上9:30,乐清市志愿救援服务大队的赖忠鎏就率队抵达了现场,他们随身携带的照明装备和硬板担架起到了重要作用。赖忠鎏爬到桥上,那里有毁损最严重的16号车厢。“里面很惨烈,就如同刚发生了战争一样”,当晚回到家,他感觉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能吃西瓜了”。
最后,6名队员总共救出了5位乘客。
温州民间组织的专业性和公民感,在“7•23”动车事故中凸显无遗。这些民间救援组织由公务员、老板、教师、工程师等各行各业的人组成;而陈斌的动力伞、赖忠鎏的CBD浮力背心、军用防水电话⋯⋯是连正牌消防员看了都会心痒的专业装备。
这些组织有着共同特点:完全由民间发起,纯公益性,身份业余但装备专业,只要有灾难发生,就能够看到他们的身影。
温州民间空中救援队:“出于一种社会责任感”
陈斌一直是个摄影爱好者,2007年他对航拍发生了兴趣。“总感觉自己的照片无法出奇,后来就想不如变化一个角度吧?”
陈斌把角度变换到了天上。
他花了八万元,在北京买了一个专业的动力伞。再加上学费和其他辅助工具,花了十万元入了门。“我原来在部队呆过,一直热爱户外运动,”所以第一次上天的时候“没有丝毫慌乱”。
一开始,陈斌航拍纯属个人爱好,但一件小事,让他的个人爱好变成了公益活动。
“前几年,我准备在温州市区买房,看中了一个楼盘,前后的环境都很不错”。也不知怎的,临到付款前一天,陈斌忽然想用动力伞飞到空中去看看。
“结果,我盘旋上去以后,一阵难闻的风吹来,我当时就吐了。”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个楼盘的不远处有一个工厂。“但在地面,由于隔了好几个绿化带,你不会注意到”。
楼盘自然是放弃了。从此以后,陈斌开始了航拍的公益之路。
“做得最多就是环保”。2009年,陈斌开始驾驶着自己的动力伞在有“温州母亲河”之称的温瑞塘河上空飞行,记录各个企业向该河道偷排污染物的情况,并将视频和照片提供给当地环保局,供后者实地排查。“在地面上搜查比较难,但在空中看一目了然”。
由于动力伞价格不菲,又要花钱经常进行保养。在温州城,陈斌的同好并不多。一直到今年5月,他才和四五个动力伞爱好者一起成立温州民间空中搜救大队,这些人都是国家航空运动协会会员、滑翔伞注册飞行员。
7月24日清晨4点,陈斌就和其他四个队员一起出发了。“我们行动都是有后备支援的”。当天,大家都把装备带齐。到了现场后,“看谁的状态最好,谁就起飞”。
那一天,陈斌当仁不让。这之前,他在温州城已经飞行过上百次,拍摄过上万张照片。早上6:40,陈斌起飞,10分钟后到达事故现场。
在离地面70米左右的高空,他从镜头里看到的一切让他震惊。“现场太惨烈了。”来不及多想,陈斌先后进行了拍摄和录像。
按照惯例,他从东到西,从100米到40米高度,从各个角度、不同高度,拍摄了七八十张航拍照片。
20分钟以后,陈斌返回地面。“打开手机,大约有30多个未接电话,全是索要这组照片的。”自此,这个由温州市民完成的首个航拍,开始在网络上疯传。
谈到航拍的初衷,陈斌说:“首先,我做保险工作多年,知道在事故发生后保护现场、保存证据的重要性。而当天保监局就打电话向我要航拍的资料,以保留证据。”其次,做这件事还出于一种社会责任感,“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真相。”
壹加壹应急救援中心:“你得揣摩政府需要的是什么”
陈斌空中搜救大队隶属于苍南县壹加壹应急救援中心,后者是我国首个正式登记注册的民间应急救援NGO。
“苍南壹加壹下设出租车防汛应急服务队、医疗应急志愿者服务队、灾后心理干预志愿者服务队等28个分队,”张炳钩说,“陈斌的空中搜救大队,是其中之一。”
这个中心的志愿者们包括温州各地的白领、公务员、企业主、出租车司机,还有200多名外来工。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都堪称行家里手。
张炳钩当初成立这个组织,是因为苍南县经常遭台风肆虐。台风过后,县城满目疮痍,而没有得到及时救助的乡亲或死或伤,让他心中十分不忍。
2007年,土生土长的苍南人张炳钩凭着一股子热情组建起了“壹加壹”。此前,他做了三年多自由撰稿人,是当地多家媒体的通讯员,但凡有突发事件发生,他总能最先到达现场。
“壹加壹”受到温州市民积极响应,很快中心就聚集了众多志愿者。四年来,参加9次抗击台风、1次抗击龙卷风、1次抗震救灾,共安全转移群众7万多人,救助受伤人员1500多人,资助贫困学生100多名,募捐款项达140多万元。
但很快,张炳钩就遭到了很多草根NGO都要面临的问题——资金。“救人完全公益,可那些出租车的油钱、过路费怎么办?还有各种装备也需要不断添加。”稍有疏忽,救援中心就会难以为继。
最终,“壹加壹”用两年的时间,才解决这个头痛的问题。从2009年开始,张炳钩开始与政府合作,方式就是“政府购买”。
首先,根据多年来的救援经验,张炳钩自己选择政府部门进行洽谈,写出应急救援的方案和执行细则。
苍南被称为“中国台风县”。2006年,超强台风“桑美”在马站镇登陆时,最大风力居然超过17级。台风过后,整个苍南伤痕累累。
苍南地理位置极其特殊,“台风登陆地最集中的霞关镇,从陆地向海外微凸,像手一样伸向大海”。
于是,每一次台风来临,当地政府都会严阵以待。“他们需要专业的民间救助组织。”张炳钩说。
事实上,每次强台风袭击苍南,就会有百余名志愿者从四面八方赶来,将船上的渔民、低洼地带群众、旧房危房居民转移到防台避灾点。灾民觉得饿了,就吃点盒饭、面包,找不到地方过夜,就在出租车上将就一晚。
这些应急避灾点,正是“壹加壹”和当地乡镇合作建立。在苍南灵溪镇的一处避灾安置中心,随着主汛期到来,二楼物资仓库已经配备了牙刷、牙膏、毛巾、草席、被褥等生活用品,以及应急灯、手电筒等应急设备。一旦台风来临,这里可以转移灾民上千人。苍南县民政局救灾救济科负责人表示,像这样的乡镇级避灾点,苍南全县已经建了15所。而这些,正是张炳钩所看到的“政府需要”。
一开始,张炳钩并没有考虑这种模式。虽然在国外政府购买志愿者组织的服务,早已稀松平常,但在国内还并不多见。最初抗击台风时,他只经常听到抗灾一线的乡镇干部感叹:“台风登陆时通信工具都没有信号,之后又是停电,手机也无法充电。抢险救灾的时候,又找不到足够的车。”
2007年5月,张炳钩在乘坐出租车时,无意中发现车上装有GPS全球定位系统。“出租车司机对道路很熟悉,车技也好,车上又有GPS,在台风来临的时候肯定能发挥作用”。
他的脑海里随即浮现出成立出租车防汛服务队的想法。在起草了成立方案后,他找到了龙港镇宏达出租车公司总经理李少红。当年7月,全国第一支运用出租车车载GPS全球定位系统防汛防台的应急服务队正式成立。这128名“的哥”成为壹加壹应急救援中心最早的一批志愿者。
心理干预队的出现,更具戏剧性。“苍南是个拥有五六种方言的大县,每次台风过后,都会有外地的心理专家来给受灾群众做心理干预。但由于语言不通,心理辅导的效果大打折扣。”张炳钩说,“所以,我们就想成立自己的心理干预服务队”。
而所有这些,几乎都与当地政府的工作不谋而合。“本地的志愿者专才,熟悉温州的文化、地理和语言。”张炳钩表示:“这都决定了抢险效果。”所以,在洽谈政府购买时,他几乎没有遇到阻碍。
2009年,苍南壹加壹救援中心第一个政府购买服务项目,就是与人防办合作,把当地所有户外组织联合起来组成民防应急救援大队。此后,当地三防、气象、文化、广电系统等十几个部门都纳入合作范围。“大家最大的敌人,还是台风”。每年政府购买达到百万元。
事实上,苍南县进行“政府购买”时,还对壹加壹提出其他要求,比如要求壹加壹不定期开展应急救援知识培训和团队素质训练;积极开展应急救援演练,每年不少于1次等等。
张炳钩专门招聘大学生设立了官方网站,这也是温州首家公益性公众应急避险常识网站。网站采取视频、游戏、文字等各种方法告诉人们,如何对抗台风、地震、洪水、龙卷风、海啸、泥石流、火灾等意外。
不过,张炳钩也在计划转型。“如果政府购买服务中断,我们怎么办?”他期待能再找到一些新点子。
接下来,“壹加壹”将把点铺开到村、社区以及居委会试点。张炳钩透露,“我们还要大干一场,接下来还准备购买生命探测仪、用于空中搜救的小型直升机”。
乐清志愿救援服务大队:“我们出去救人都是AA制”
当张炳钩终于通过政府采购方式筹集到资金时,赖忠鎏还不得不为自己NGO的运作发愁。“我们出去救援,都是AA制。”他说。
军人出身的赖忠鎏的职业是一个交通协管。但是酷爱公益的他,在几年前发起了这个专业的水下救援组织。为了维持运作,“没钱,就靠亲戚们资助”。
和张炳钩很相似,赖忠鎏的初衷也是救人。只不过,赖忠鎏看到的是温州各条河流。“你知道,这里河流众多,每年溺死者无数。”
在赖忠鎏印象中,2004年他亲眼见到的一起溺水事件,促使了他组建队伍。
那一年,在温州芙蓉镇的一个水潭里面,有个本地男人溺水沉到了潭底。潭水很清,站在岸上都能看到这个男子,当时水深有八九米——由于缺少专业潜水设备,现场的营救人员努力了两个多小时,但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场家属恸哭不已。
回到家里,赖忠鎏联系上了以前的几名战友,提出成立救援队的想法,大家一拍即合。在他们看来,官方专业的救援力量多半集中在城市,像芙蓉镇这样的乡镇有很多空白。
赖忠鎏和另外一个战友马上自费到武汉海军工程学院学习,考取了相关的水下救援技能证书。“因为水下打捞都是很专业的,蛮干不行”。
一开始,海军工程学院拒绝了这两个来自民间的特殊学员,因为工程学院的学生全部是部队官兵。赖忠鎏想专攻的课程,是为潜水艇里的潜水员抢险、逃生设计的。赖忠鎏发挥了自己在部队的吃苦精神,四处找人游说。不知道是他的诚意打动了人,还是天意,该项目负责人恰好也来自温州苍南,最后破例同意接收这两名特殊学员。
“他们甚至没有收我们的学费,”赖忠鎏说,“我们只需负责这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成。”他们成了海军工程学院仅有的两名校外学员。
2006年,由最初五个玩业余无线爱好者、“驴友”、潜水“渔友”组成了一支小型应急救援队,无偿提供户外、水下、灾难救助。此后,赖忠鎏花了20多万陆续购买了专业救助设备,包括潜水服、无线电台、信号弹等等,由于太多堆不下,他甚至找了一所废弃学校做仓库。
在高峰期,这支志愿者队伍达到了100多人,这也是全国首支专业水下救援志愿者队伍。其中,有公务员、老板、教师、导游、保安、网络工程师等。除水下救援外,他们还进行山地救助。
和一般的志愿者队伍不同,赖忠鎏的队员们来自五湖四海,个个身怀绝技。“不管是什么身份,每个人都至少有一门绝活”。
在“7•23”当晚,参加了动车救援的郑伯洪,是乐清一家电器公司老总,入队3年。他的特长是山地救援的速降操作,水下救援的现场勘察以及操作冲锋舟等。早在读中学时,他就创下过百米12.7秒的校纪录。
陈建东,网络工程师,入队两年多。一旦有山地救助任务,只要被困者能说出被困在多少经纬度,他就能在地图上找到这个位置。
刘合新,以前当过兵,他在队伍中除参与实战救援外,还担当着新队员的潜水培训。
而作为队长的赖忠鎏,更像是个“全能专业户”。这一点,看他手上的证书,以及其他的身份就能得到佐证:中国定向协会教练员和裁判员证书、浙江省初级救生员证书、中国无线电运动协会三级会员等。
因为平时大家都在各自的单位上班,一旦接到险情求助,赖忠鎏会第一时间向所有队员群发短信,这个时候如果谁能参与救援,就会赶紧回复。同时,参与者会被告知在哪个地点等候。
根据险情信息,除当地消防会第一时间告诉他们外,赖忠鎏还是东海救助局乐清志愿者服务站的成员之一,有需要时也会让他们先期赶赴现场处置。在“7•23”动车事故中,赖忠鎏就是与前者联系后,跑步进场的。“当时我们主动找到现场的指挥人员,表明我们受过专业救援训练。他看到我们带了精良的设备,就允许我们进入车厢搜救。”赖忠鎏回忆说。
救援队成员最高时达到过100多人,他们加入进来都只有一个理由,想为别人做点事情。赖忠鎏把他们分成5个小组,分布在乐清各个乡镇。但2008年以后,退出队伍的人数一下子增多了,新加入的少了。他认为这跟费用有关:没有经济来源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
张炳钩能为志愿者购买保险,赖忠鎏却做不到。而实施救助时,队员受伤是常有的事,一旦有人受伤,就得自己负责——“我们没有资金来源”。赖忠鎏收入有限,但有几个做生意的亲戚,会每年捐赠十几万,这样勉强可以保证组织的运作。
2010年以后,上述两个志愿者组织,先后加入壹基金救援联盟。在资金和专业上得到了相应的帮助。“最主要可以学到一些东西,”张炳钩说:“我还曾经专门到上海参加过壹基金的研讨会。”
现在最让赖忠鎏羡慕的,就是张炳钩的“政府购买”。“我们全靠个人支撑,我也不知道能撑到哪一天?”
对此,温州大学学者指出,温州民间志愿者组织具有明显的地域特色。温州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独树一帜,是在浙南独特的界域内形成的。尤其是南宋时期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主张“以利和义”、“义利并立”的事功思想,强调人的社会作用,并且承认雇佣劳动的合理性。
随着经济发展,城镇不断扩大而相关公共服务系统却并未完全跟上,民间志愿者组织恰好补上了这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