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个由企业自发搭建的社会组织用草莽江湖的行事方式推进他所理解的“行业自律“,最终让整个行业陷入了一场乱战。
2 月29日,广州有雨。
这天,马亚典一行11人走进了广东省民间组织管理局,要实名举报他的同行、曾经的好友林财山。
马亚典是一位餐具消毒公司的负责人,林财山是广东省餐具消毒协会会长,当天,10余家企业联名举报消毒协会涉黑、垄断、哄抬物价、欺行霸市。
“这是民间组织管理局接到的第一宗此类投诉。”广东省民间组织管理局副局长黎建波表示,利用一个协会打击同行业的非会员企业是不允许的。“一定要把这件事作为一个典型来抓。”3 个月后,政府部门消毒协会作出撤销登记的行政处罚。行业协会遭投诉被媒体曝光后经政府部门调查再被撤销,这在全国尚属首例。会长林财山在“举报门”中遭受千夫所指,但他一度选择沉默。
8 月中下旬,林财山接受本刊记者独家专访,细说协会发展经过,为协会被撤一事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孰是?孰非?马亚典的话耐人寻味:“这个事情没有谁对谁错,分不清,也不想分清。”
洗碗江湖
“这一行很乱,为了抢地盘,(餐具消毒企业)聚众斗殴,买凶打人是常有的事。”林财山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时,讲述了一个新生行业野蛮发展的故事。
在2006年之前,广州市、乃至广东省的餐具消毒行业一片空白,潮汕商人林财山在这一年的7 月创立了广州市最早的大型餐具消毒公司,他在白云区建起了2000多平米的厂房,首期投资120 万元。到了2007年,广州市的餐具消毒公司渐渐多了起来,数量达到了20~30 家,行业纷争逐渐多发。“为抢夺客源,企业恶性竞争,甚至出阴招,比如雇人用针头往竞争对手的产品里打一点脏东西,陷害别人。”林财山说道。
价格战也愈演愈烈。2006年底,一套消毒餐具的服务费是1 元,到了2007年底,这个价格一路跌至0.6 元。据记者调查,正规餐具消毒公司的成本是0.55元/ 套,当时的消毒企业为了拼市场、抢地盘,已经顾不上赚钱。
大量的“黑作坊”也入行“抢食”,它们生产能力不强,产量不到正规企业的四分之一,但生产成本低,被取缔后又能很快复生。后来加入了消毒协会管理团队的汪君说:“当时,大部分消毒厂家都想规范发展,但相关部门监督不力,‘黑厂’对我们造成很大冲击。”
就在消毒企业内乱不休之时,连客户——餐馆经营者也成为了消毒企业的“敌人”。
“餐馆拖款、欠款,偷偷把餐具收起来不还,尤其是餐馆知道我们竞争激烈后。
一位业内人士告诉记者,消毒企业把封装好的餐具送到餐馆,但在回收的时候,餐具沾满脏东西,很难清点,餐馆一次悄悄藏起三五套,消毒企业无计可施。
林财山表示,目前广州市有牌照的消毒企业有110 多家,除了他自己的公司没换过老板外,其他企业全要么换了股东,要么干脆倒闭了。
行业新势力
2007年,不满行业乱象的林财山试图游说行业大佬们放弃这种“相互残杀”的竞争模式,并开始出面组织洗碗界的“老板饭局”、制定行业通讯录。“大概一个月一次吧,效果还不错。有两位老板曾经在市场上拼得你死我活,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后来变成好朋友了。”
组织饭局只是第一步,他真正想做的是建立广州市大型消毒公司之间的价格同盟。2008年初,林财山组织市内30余家有影响力的企业开会,约定统一提价,将当时0.5~0.6元/ 套的餐饮消毒价格涨到了0.8 元/ 套。
前两个月,不少企业都赚了钱,但“和平”时期维持不了3 个月,不少企业再次降价抢市。在提价事件中受挫的林财山开始考虑组建一个“有威信的”行业协会。
2009年1 月,广东省餐具消毒协会正式挂牌成立,林财山担任首届会长,有近60家企业加盟。协会成立初期主要开展的工作是免费组织业内交流、举办专业培训。
“一个行业在生产和生存过程当中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单一的声音跟一个协会的声音是不同的。”全程参与消毒协会创建的企业老板潘先生说,协会成立之初,会员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规范好刚刚兴起的餐饮消毒行业,为业内创造较好的经营氛围。
但企业们很快发现,行业协会的成立并不代表问题的解决。行业协会没有执法权,只能对政府提议、对企业倡议、对社会呼吁。而消毒协会面临的窘境是:找不到主管部门。
协会数次给省政府提交专题报告详述消毒行业的发展与困境。广东省政府的官员听罢大笔一挥,把主管消毒行业的职能划分到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2009年中,接到上级“摊派”的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官员把林财山一行请到办公室,让林财山介绍行业情况,出谋献策。然而,随后省政府再次对各部门的职能分工进行了调整,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不再分管消毒行业。平日与消毒协会往来较多的是卫生监督部门,但是否监管消毒行业的职能就归卫生监督部门,则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2009年,消毒协会出台了好些行业自律的文件,但没有强制性,只是一种约定,依靠企业的责任感和自律。林财山在2010年参加一次直播采访时说:“如果说这个行业,第1 年,第2 年没人管情有可原,从06年到现在,已经有5 个年头了。”
借“会”扩张显然,政府管理的缺失,是其后林财山因借助协会扩张势力而备受争议的重要背景。以替代政府监管为名,他组织了一个“市场稽查大队”,统一穿着与卫生监督部门差不多的制服到企业、餐馆“维持行业秩序”;同时在行业协会里自建检测中心。一旦有企业被林财山“鉴定”为低价抢市的黑作坊,他即会给政府发举报公函。
种种行为迅速在业内掀起轩然大波。有消毒企业反映,“市场稽查大队”有时会到餐馆里一人霸占一张台,大声宣传某消毒企业的产品不合格,威胁餐馆放弃与这家消毒企业的合作。
广州真品餐具消毒公司老板简浩潮就差点跟协会组织的“市场稽查大队”掐了起来。“他们借着我的产品被卫生局通报的机会,到和我合作的餐馆里面,告诉对方我的产品不合格。”简浩潮说,为了和这些“稽查大队”当面对质,他在合作餐馆附近蹲点,但守了近一个月,并无所获,只得悻悻作罢。
对稽查队的行事方式,林财山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说:“稽查队目前已基本瘫痪,其成立初衷只是为了更好地维持行业秩序。”事实上,“打压同行”的质疑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他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2010年,林财山在同行面前放出豪言:“三年内在广州建一座洗碗大厦”。当时人们都在暗笑,一位贾姓老板不以为然道:“一碗一碟要建一座洗碗大厦要多久啊?”然而同行低估了林财山的资本运作能力。如非后来遭到举报,这一宏图或许已经变成现实。今年2 月28日,林财山收到了中国银行广东分行的批复,金融机构委托餐具消毒协会推选3 家行业龙头企业,再由银行对被推选的企业授信,每家最高额度为3000万元。9000万元的融资,足以在餐具消毒这一准入门槛不高的行业制造行业巨头。
协盈之惑
将林财山推往舆论质疑的风口浪尖的更重要原因,是2010年协盈公司的成立。据林财山称,该公司是在其指导下成立起来的,目的是以第3 方的形式为餐饮具消毒企业服务,包括代收货款、建立信息平台、联合抵制风评不好的餐馆等。
在试运营阶段,协盈公司向消毒企业收取0.1 元/ 套的服务费,2011年初,这个费用降为0.02元/ 套。在林财山口中,协盈的成立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一则,统一收款利于行业发展;二则,投资者也能从中获利。在他的设想里,协盈公司通过收款积累餐饮行业的人脉资源,日后可以升级为“美食服务公司”,甚至上市。为了扶持协盈公司发展,林财山以协会的名义召集消毒企业开会,并以消毒协会长的身份为协盈公司做担保,把自己的公章盖在了协盈公司支付给企业的货款收据上。
但不少业内人士对协盈却有完全相反的看法。“每套提成”是争议的焦点。“利润都是我自己洗碗挣来的,没有道理与别人分享。”真品公司的简浩潮说,“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把钱交给协盈?有这一毛钱,为什么不让利给餐厅,这样和客户的合作不是更好吗?”
“威逼入会”则让协盈背上更大的恶名。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是,消毒协会的组织者曾对消毒企业说,不管有牌没牌,入了协盈就可以安心做生意,否则就向工商和卫生等部门举报。简浩潮说,林财山曾约他吃饭,邀他加入协盈,但他没有理会,随后“公司便被‘烂仔’骚扰,员工受威胁,连送货车的车窗也被砸破了”。据简浩潮称,外地人开餐具消毒企业更难,有的被迫屈服于协盈,交了“服务费”与之合作,有的只能退出这个行业。
当然,也有企业认可林财山这一套。广州市宇宙餐具消毒有限公司的负责人称,接受了“协盈”的服务后,一些拖账欠账的情况完全避免了。
对简的“指控”,林财山的说法是:“老简是本地人,黑白两道通吃,向来很霸道。就在他投诉我的前两个月,他还请我吃饭,并硬把我拉去唱卡拉OK,说要入股协盈,并且一定要做大老板。我不同意,可能他因此怀恨在心。”简则平静地回应:“没有这么一回事,我跟他们根本搭不上边。”
但在整个争议过程中,林财山始终没有解释清楚的是:虽然他矢口否认自己是协盈公司的幕后老板,却有记者在广州市工商局查询到,林财山发妻是协盈公司的注册股东之一。面对质疑,他只是说了一句:“就算是又怎样?我为行业协会投了那么多钱,怎么没人说?我是会长,但同时是一个小老板,投资做点生意有什么问题?”
意外的狙击
当时,林财山和简浩潮也许都没有料到,一个为“315 消费者权益保护日”而推出的“例牌报道”会使这些争议和质疑迅速升级,最终掀翻一个省级行业协会。
2012年2 月,多家媒体联合对珠三角消毒企业进行实地调查,曝光了广州、东莞、中山多家消毒公司工作环境脏乱、消毒流程不规范的乱象。消毒协会副会长赵金海接受记者采访,以“一粒老鼠屎,糟蹋一锅粥”来比喻个别企业对整个行业的伤害。
被曝光企业对协会的指责进行还击。2 月22日,一则题为《问题企业称遭协会威逼入会》的新闻见报,企业负责人声称因没有接受协盈公司的服务,故遭受消毒协会的打击报复。
一家无证的消毒企业负责人吴先生说,曾有消毒协会的男子来到他的厂里,和他商讨加入协会的相关事宜,“如果入会就可以保证企业的正常经营,如果不入会就要找记者来曝光,还要向工商和卫生等部门举报。”
对于这些指责,林财山当然否认。然而,他没能阻止事态进一步升级。2 月下旬,越来越多的媒体跟进报道消毒行业乱象,一家名叫“康达”的消毒企业被逮个正着,记者拍到其消毒餐具里有不洁物。被曝光后,康达的销售量在几天之内下降了一半,该公司老板马亚典为此几乎发疯,一度想去电视台跳楼。有人告诉马亚典,记者曝光是源于消毒协会的举报。
2 月29日下午,马亚典领着番禺区近10家消毒企业的负责人,在记者的陪同下冒雨来到广东省民间组织管理局,实名举报消毒协会的违规行为。而在马举报前的两天,简浩潮也递交了实名的举报信。
“打人、砸车、搞垄断,他们的手段也太黑了。”在联名举报当天,多名自称长期受到消毒协会和协盈公司威逼的企业负责人在政府官员与媒体记者面前“爆料”,指控消毒协会涉黑、垄断、哄抬物价、欺行霸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板更向记者出示了遭受协会压迫后的报案回执。
“去年抽检的50家企业中,不合格的8 家问题企业都是没有跟消毒协会合作的。”几位企业负责人称,抽检时,样品由协会负责运送到卫生部门,协会可能从中掉包,排除异己。
行业无“会”
协会被举报后,广东省民间组织管理局当即立案调查,并委托第三方对消毒协会进行财务专项审计。随后,“三打”办、工商、税务、物价等部门也先后介入,联合调查历时3 个多月。
6 月公布的调查结果耐人寻味,被查实的“罪名”只有一项:“设立检测中心检测消毒企业产品、私自收取消毒企业产品检测费”。处罚结果则是“依法对广东省餐饮具消毒协会作出撤销登记的行政处罚。”至于“涉嫌利用不正当手段要企业接受协盈公司服务,并涉嫌利用协盈公司敛财”等质疑,因未被查实且难以取证,在省民政厅的公告中并未涉及。
简浩潮对处罚结果很不满意:“听说林财山被举报之后花了不少钱,所以协会涉黑、欺行霸市的行为没有受到应有的处罚,收取的费用也没有归还给商户!”林财山则认为协会在调查中经受住考验:“协会组织材料向政府详细汇报,50多家企业签了名、盖了章。我们最后只因无证经营的检测中心出了问题,政府要求关停检测中心,并罚了1000多元。”
但业内始终认为,与协盈公司的暧昧关系才是消毒协会被撤的主因。企业负责人周先生说:“协会的模式是好的,但是它为了谋私利,成立协盈公司将厂商的很多利润拿走了,才会走到被撤销的地步。”
孰是孰非仍扑朔迷离,但有一个即时的效应是:协会被撤,行业再次陷入混乱。
永康消毒公司总经理潘先生说,协会出事之前,广州消毒餐具是0.8 元/ 套,但在今年8 月,价格跌到0.5-0.6 元,行业再次陷入价格战的泥潭,很多黑作坊也重新冒出来了。
“有错也是协会领导者的错,我更希望的是协会能够通过整顿回到正轨,继续为消毒餐具行业的健康发展发挥作用。”一家消毒企业的负责人马先生表示。
目前,政府部门正就撤销消毒协会一事进行行政复议。在林财山看来,消毒协会很有可能恢复运作,但他“心灰意冷”,不会再担任协会会长。简浩潮则表示,有需要的话,行业会再申请一个属于自己的协会。
新路:一业多会
截至2011年底,全国在民政部门登记的社会团体共有25.5万个,行业协会近7 万家,其中,全国性行业协会600 余家。
按长期关注行业协会问题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林跃勤的说法,消毒协会的个案并非孤例,目前国内行业协会普遍问题多多,腐败方式五花八门,“最常见的是强制入会、摊派会费、变相卖官等,具有形式多样、过程复杂、隐蔽性强的特点。”
“没有竞争,就有黑幕。”国家行政学院政治学教授褚松燕指出,“一业一会”
格局容易让行业协会成为“二政府”,甚至变成少数人控制的利益集团。
那么,如何改善这一现象?广东省关于社会组织的新规或能为不同意见者提供更多的选择机会。广东省政府今年4 月印发《关于进一步培育发展和规范管理社会组织的方案》,《方案》不仅明确为社会组织登记成立“松绑”,还破除了此前“一业一会”的限制,允许“一业多会”。
“允许一个行业成立多个协会,胁迫入会现象将不再存在。对于企业来说,选择就多了。”广东省体制改革研究会副会长彭澎说,“若出现多个‘山头’,相互之间就要拼服务,还要比谁能得到更多的政府支持或购买服务。”
然而,也有观察者担心,一业多会的新政下,社会组织容易成立,也容易倒闭,拿什么来支撑行业协会的生存和发展?
目前已有不少行业协会组织者叫冤:“我们无法可依,没有经费来源,工作开展困难。”今年7 月,在中国行业协会发展论坛上,16家协会呼吁政府尽快出台行业协会法,制定政府委托服务、购买服务的实施细则。
中国工业经济联合会会长李毅中建议:“对于政府要求或委托行业协会提供的服务,应当给予相应项目经费,所需资金列入年度预算,行业协会和政府部门之间也要建立便捷、顺畅的沟通协调机制。”“协会负责人感到‘心灰意冷’,表明办会确实辛苦。”彭澎认为,应适当拓宽协会的收入来源,除了政府采购服务与会员会费,行业协会通过附加服务增收的做法也值得探讨。“没有收入来源,行业协会无法生存,也难以保障优秀人才进入。”
(实习生廖翰歆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