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政府组织”(NGO)正逐渐成为我们生活中熟悉的词汇。但是它仍然常常被感到是难以理解的,有些人甚至对其抱有疑拒心态。它为什么似乎很难融入中国人的逻辑结构呢?
英语里表示否定意义的词根有:anti-(反),im-, in-, a-(与……相反),以及non-(非)等。其中,anti-是“对立面的、相反的、对抗的”等非此即彼式的否定;non-则只表示“域外”,是一个“有限圆圈之外”的范畴学的概念;im/in/a-一般也表示相反、否定,但是程度不及anti-那么强硬。比如,对比以下几组词汇:
non-alcoholic不含酒精的;anti-alcoholic drug解酒药。 nonfreezing不会结冻的;anti-freezing防冻的, 抗凝的。
non-black非黑人;anti-black反黑人的。
non-moral与道德无关的;immoral不道德的。
再如有一些non-的用法,如:non-voting 弃权,non-party无党派的,non-bank非银行的、与银行无关的、不由银行办理的,non-profit非营利,等等。在这些词根中,一般没有anti-的用法,因为对于类似银行、营利这样的东西,不存在什么“反”的情况。
可以发现,在英文的语言结构中存在着“反”和“非”两种截然不同的否定概念,一种是表示观点的否定,即相反的态度、对抗的,故而以anti-做词根的概念往往带有一种“应该被防止”的负面判断;另一种是表示范畴的词汇,即概念范畴是包含还是不包含。显然,“不包含”不带有任何价值判断,是无所谓好坏的,比如non-moral就是与道德无关的,所以尽管它不是“道德”的,但你不能用“不道德”的观念来评判它。
那么,中国人语言结构中对于否定的表达形式是什么样的呢?我们看如下否定词的本意: “反”,相反的、对立的,与“正”相对。它是象形字,甲骨文从又从“厂”(hǎn),本义是手心翻转。
“非”,违也。象形如“飞”字下面相背展开的双翅形,双翅相背,表示违背,本义是违背、不合。
“无”,没有,跟“有”相对。据甲骨文字形,像一个人持把在跳舞。卜辞、金文中“无、舞”同字,本义是乐舞,属哲学范畴,指无形、无名、虚无等,或指物质的隐微状态。
仔细体会这几个词所表的象形,“反”是以手心为正的翻转,“非”是两种平等的对立,“无”是整个存在的对面。可见无论哪种否定方式,都隐含了一种假设,即“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情况,如正反、是非、有无,并且在此对立二元之外,不存在其他的可能。
语言是体悟的表现。将中英的语境相对照,对有一些体悟可以找到比较好的彼此对应,比如“anti-”与“反”,基本上是一致的;有些只能传意,难以传神,比如中文的“无”,与英语中的“a-”类似,如anarchism(无政府主义),但是在英文中很难读出那种无形、无名、虚无的哲学意境;另外有些英文词其实难以找到对应的词汇,比如英文的non-就是这样一个情景,non-alcoholic,我们只能说“不含酒精的”,non-moral,我们得解释为“与道德无关的”,似乎不能用一个确切的词来对应。non-governmental,中文译作“非政府的”,但是它与non-的体悟是否一样呢?在辞典中找出用在名词前的“非”的情况:非道(不合道义),非德(违背道德),非礼(失礼),非世(诋毁世俗),非时(不是时候),非计(失策,不是良计),非义之财(不应得的财物),非法(不合法),非才(无能,不才),非分(不安分),非人(不合适的人、残废人、缺乏人性的、不人道的)……只有两个词没有太明显的负面道德评价,一个是“非辜”,即无辜、无罪,现在很少这样用了;另一个是“非官方”,即与官方无关,不是来自官方或得到官方批准的,隐含不可靠意。“非政府”,本意当然应该是与政府无关的,但是在我们的语境里,其实已经悄然地假设了一种统一的一元价值观:凡事有一个维度,与之不同的、在此之外的,就是相反的、对立面的。积极的对立为“反”,消极的对立为“非”,与整个存在对立则为虚“无”。所以,反政府、非政府、无政府,都或明或暗地带有一种负面价值观,提起时人们脑海中会自然出现一幅积极对抗、消极对抗、全部取消政府的印象。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提起“非政府组织”,总免不了心头隐隐的担忧――在政府之外,那么政府将被放于哪里呢?
其实,非酒精的,可以是很多种饮料,一个人喝茶的人也完全可以很爱酒;非道德的,是太阳、小溪、咸淡偏好,它们不对道德构成任何破坏;非政府的,只是指除了政府之外,人们的社会生活。一个发达的公民社会,也是一个国家稳定和可持续发展的标志和基石。
我并不是说中国一定要引入翻译的“非政府”这个词。但是在开放的世界里,我们确实需要体悟多元化的共同存在,理解可以存在很多种选择,这些选择与单一的维度无关,它们完全可以像酒与茶一样,同样甘甜醇厚,有益健康。 (作者: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NGO研究所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