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4日一早,随江源发展促进会(SSG)走近青海省格尔木南郊的昆仑民族文化村时,远远就看到藏民们拿着小凳子向村里一座最高的建筑走去,同行的人告诉我,这个建筑是未使用的经堂,也有人说是个博物馆。青壮年男人,穿着高跟鞋的袅娜少女和怀抱婴儿的妇女,佝偻着腰、不停转着经筒或者拿着念珠的老人,被人搀扶的、拄着拐杖的,还有坐着轮椅的,陆续在大厅里环坐了里外两三圈。大厅上方悬挂着“三江源生态移民生存空间及可持续发展能力建设‘开放空间论坛’”的横幅。
“昆仑民族文化村”主要接收来自“黄河第一县”曲麻莱县的生态移民,两个乡7个村约240户人家住在这里,但仍然由原来的乡政府管辖,曲麻莱县驻格尔木办事处和管委会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派驻这里管理移民村。管委会主任南夏说,村民面临着生存危机是这次论坛举办的背景。
“开放空间技术”(OST)是哈里森・欧文发明的一种动态的会议模式。对其最好的解释是“给予空间”—— 给你的积极性以空间。这种方法使用已经有近十年的历史,在世界五大洲的应用都取得过成功。
SSG的工作人员介绍,这次会议大概有300人参加,而SSG希望利用开放空间这个工具,通过这种开放、平等、参与式的讨论,使每位参与者经过充分的沟通和交流,对生态移民的现状、诉求和可持续发展的可能方向、方法发表各自的看法、建议和意见,经归纳总结,寻找适合这里近期及长远利益开发建设的途径,逐步摆脱目前困境,并将困境变为机遇,获得进步与发展。
然而事先并未确定具体的日程表,将这么多人在两天的时间里带到一个空间中,能开出一场有成效的会议吗?
在场的人就是合适的人
SSG负责人仁青达哇是个藏族汉子,他用藏语主持会议,为我们几个外来者安排了一个翻译,虽然我知道他说的大概意思,但还是无法领略他豪放的声音、不停的肢体语言和村民此起彼伏的长长的 “OU”是如何互动的。翻译说,OU在藏语中是表示赞许和同意。
观摩会议的来宾发言后,村民代表才让洛桑发言,他说:“这个开放空间的会议,和以前的会议将不一样。是个民主、平等的会议,这里没有身份,与权力没有关系。你们真实的想法,可以面对面,也可以和国外、国内,甚至民政部的,都可以听到你们的声音。你想什么就说什么,你最清楚你自己。”
我们惊异于他精确的表达,问主办方是否提前培训过村民?原来SSG不但昨天已经来过,去年也在这里做过长期和深入的需求调查,为召开这个会打下了民意基础。
仁青达哇接下来介绍什么是开放空间工具。他嘴里没有什么名词,而是环顾昨天已经贴在墙上的以漫画形式表达开放空间的基本原则,画的下方配以简短的藏汉两种文字。他指着第一幅“在场的都是合适的”解释说:“不用害羞,不要害怕,也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接下来,他继续讲解了其他几个原则。
一一解释完,他说:“以前开会就是听领导讲话,现在的会又轻松,又不累,还解决问题,为什么不这么开呢?”他停顿了一会儿,问:“还有问题吗?”场下没有回应。他再说:“你们可能认为,会议怎么可以这么开?你们是不是这么想的?”村民用热烈的掌声结束了这个预热。
把你认为是重要的写下来
随后,仁青达哇手里拿着一张16开纸,开始介绍工具的具体使用。“第一步,是将你认为重要的问题写在纸上。不识字的可以请人帮助。”他点事先安排好的村民志愿者名字,随后在大厅不同的地方,站起了12个村民。他们将负责召集小组讨论,同时也帮助书写困难的人写下想法。
人们开始到场地中央来取纸笔,这么多人同时涌到一起,从聚集到散开也是一个不短的过程。随后三五成群开始商量着怎么写,或者一群人围绕在志愿者身边,等着轮到给自己写。志愿者代书的任务一点也不轻松,不识字者不仅仅是老者,还有壮年和少年!据说,这里可以看懂汉文的村民大概有2%,能用汉语进行简单交流的人也只占到20%,即使这次会议完全是用藏文书写,依然有很多人无法独立完成。
工作人员将写上问题的纸收集起来,贴到大厅一侧墙上提前布置好的泡沫板上。将相同的问题归成一类,将近300张纸(孩子没有填写)全部分类完毕,的确是个大工程。在这长长的张贴的时间里,仁青达哇插进了一场演唱会。会前工作人员将很多苹果、香蕉和饼干取出, 将大厅里大约17米长、半米宽的空空的佛台堆得满满的。仁青还告诉大家,这些东西可以随便吃。
我浏览贴在墙上的这些纸,几乎都是藏文,我需要不时请可以翻译的人给我解释内容。有张纸上写着,“希望纳入格尔木的城市低保。现在的补助以户为单位,不好,还是以人为单位更科学公平。”
生态移民现在享受每户每年6000元的补贴,这是生态补偿机制的内容,并不属于低保范畴。这些牧民3年前搬迁到这里,没有了牛羊和牧场,不再属于牧民;这个村落坐落在一片戈壁滩上,也无土地可耕种,无法改做农民。虽然毗邻格尔木市区,但是外出打工需要汉语和工作技巧,来自偏远牧区的这些藏民们以往生存环境并不需要这些,所以这几年收入非常倚重政府的补贴。他们想纳入城市低保,可以有个稳定的生活保障。
我发现了一张纸上用汉字写着:“我的希望就是在这移民村有个广场,还有种很多花草和树木,就像市里一样漂亮,还有晚上有路灯,这就是我的希望。”粗看下来,问题涉及教育、就业、宗教场所、天葬台、合作社、扫盲班等等。
我的问题很简单
哈里森・欧文认为,茶歇往往是一个会议最活跃的时间。问题是我们怎么能够将整个会议都在茶歇的气氛中开展下去?
茶歇时间的交流更容易直指问题所在。在工作人员做问题分类的时候,刚才发言的村民代表才让洛桑拿着两张学生用的单线作业纸向观摩的人展示,纸上写的是他最近一年的收支情况。2008年3月8日,SSG来这里调研村民的收支情况之前,这些牧民从来没有过用货币计算收支的习惯。但洛桑很有心,担心自己估算得不准确,就在随后的一年里,将每笔开销都记录下来。然后,这笔账他有了焦虑,也让他越来越想念以前的生活。
才让洛桑一年的支出26 927元 ,明细如下:
这个表里没有藏民消费量很大的牛奶、酥油和肉。他说这些都是回老家从亲戚那里拉来的。如果在当地买酥油和肉,一年花销要超过3万了。
洛桑一家当时搬迁的时候,牛羊、帐篷共卖了四五万元。除了政府补贴的6000元外,每年还有636元是他当村干部的收入。他为增加收入,曾经去挖冬虫夏草,但收支相抵。尽管汉语交流没有问题,但他并没有外出打工,因为家里4个孩子中有3个大的在上小学,他要按时接孩子放学,而老婆留在家做饭。
洛桑说,“看到这些数字很可怕,以前没有算过账,现在睡觉和以前不一样,现在担心小孩子养不活。以前老家的水随便用,燃料就是牛粪,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如果你们来我家,晚上可以一直烧着牛粪。”格尔木统战部的领导在会议间隙对笔者说,如果在牧区,他们年户均收入不会低于2万。
洛桑的怀旧,也体现在他家院子里一平米多的草地上。2年前他从老家曲麻莱的草原上挖了几块带土的草,植在院子里,上边还点缀几个小假山,旁边是他的孩子玩“过家家”垒的小屋子。但因格尔木市地下半米就有个盐层。水一浇下去,盐就返到地面上,黄色的土地上渗出一圈圈白色的盐碱。
洛桑说,移民的好处是孩子上学近了,而且格尔木的海拔比老家低,对老人身体也有好处。
笔者对一年消费1400多元的零食感到奇怪,这意味着他家每天要买4元多的零食。我们在村里随处可见孩子们拿着可乐,20多岁的小伙子含着棒棒糖,大人和小孩都吃5毛钱一个的棒冰。SSG的人解释说,这些移民认为他们该“享受”这些。他们曾经在这里做过一个项目,当第一个月的工资下发的时候,村民最先的消费是去买零食。仁青达哇补充解释说,一是村民喜欢吃,觉得这些零食的口味好;另外他们认为搬到城市附近,应该享受这些。当然,他们也不精于算账。
SSG的一个志愿者说,在边远牧区货币对他们的用途不大。搬迁以后,使用货币、用货币形式计账,对他们来说是个新功课。
午饭时间,在南夏的引领下,我们拜访了村里最困难的一家人。这家夫妻都有残疾。从外观上看,他家的房子院子和别人没有区别。但院子里除了一个太阳能热水器,再无其他。女主人在厨房用煤气灶给将要放学的两个孩子做饭。男主人和我们说话时,身后还藏着一双非常明亮的大眼睛,时不时探出来看我们一眼,再很快躲回爸爸身后,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男主人说,他们夫妻去年本来还生了一对双胞胎,但实在无力抚养而送人了。
这里的家庭一般都是三四个孩子,最多的一家有6个孩子。同行的人告诉我,偏远的游牧地区缺医少药,孩子的死亡率很高,所以一般会多生孩子。
这家最大的费用是两个孩子读书的花费,虽然不需要交学费,但是包括购买文具等其他费用,每个孩子每年需要300元。这家搬迁过来后,没有吃过肉,因为十七八块钱一斤的价格他们承受不起。
男主人说,最主要的问题还是收入来源。2007年他在青藏铁路干了3个月挣了4800元,2008年曲麻莱修路5个月挣了5200元。但这些活计并不能带来长期稳定的收入。
他家院墙外不远处有个厂房。南夏说,他一直发愁这些人以后的生存,那个房子是他从一家公司“化缘”来的,里面的设备也是化缘来的。本准备做个民族服装加工厂,连工人也培训了,但现在缺少四五万元资金周转,无法开工。
远处戈壁滩上还有2个蔬菜大棚,风吹走了上面的塑料布,目前还没有使用。村民没有种菜的技术,更重要的问题是缺水,村里每天只供应2个小时的水。村里曾经想打一口深井,但二三十万元的打井费用让村民望而却步。本地就业的几次尝试几乎都未成正果。
我们看了他家的厨房和厕所。厕所里的抽水马桶、白瓷的洗手盆和城里无异,但因用水紧张,抽水马桶成为摆设,废弃无用。
南夏说,他们移民后,很多事情都要从零开始学习适应。以上厕所为例,以前一个山谷里可能只有一家人,随便大小便无人干涉,现在比邻而居,不小心就小便到另一家的院墙下,如果那家人不高兴就会起矛盾。大人现在还要学会怎么群居,孩子打架家长要怎么相处等等。
两脚法则:您允许——必须——用两脚表决!
下午会议继续。
仁青对村民说:“将你们写的问题先列出10个,都写在上面,这些是你们想的问题吗?”下面响起“OU”的声音。仁青达哇依次念出10个问题:
宗教场所、副业、卫生院诊所、用电和饮水、教育、手艺和技能、提高生活质量、子女前途、建立扫盲班、最低社会保障。
有人大声问:“我说的问题这里没有啊?”
仁青回应:“好多的问题,这里先说10个,讨论完了之后,我们再说其他的。”他接着说:“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题目分组,如果很多问题你都感兴趣,你也可以流动着都参加。你们参加过这样的会吗?”
大家答:“没有。”
10个志愿者站到中心,举着自己手里写着问题的纸,高喊:“我是教育!”“我是饮水”……
村民组成10个小组。一个老人挤进技术组,得知是讨论技术,旋即离开,引得小组里的年轻人大笑。一直参会的老喇嘛参加了教育组的讨论。
再次集合的时候,村民们将讨论的问题写在大白纸上。那10个问题一个个被展现出来:提高生活质量,建立一个畜牧加工厂,培养年轻人学技术……
卫生健康:扩大现在的卫生院规模,到城里住院语言不通,也贵。这里应该发展住院部……
宗教场所:寺院早点批下来,天葬台也需要。现在家里死人要拉到曲麻莱去,租车需要钱……
教育:移民的小孩子说康巴方言,而老师说拉萨话。老师的话孩子听不懂……我们落后,很多原因是因为教育!
教育这个话题赢得了最长的掌声,这里的学校属于省三江源移民办和曲麻莱县、格尔木三方共同建立的,孩子听不懂当地话。
在两天会议中,教育是在不同的议题中都会被提及的问题。生产方式的转变,直接影响了教育。这里的人告诉我,在边远的牧区,经常有雇人家的孩子代替自己孩子读书的事情。国家规定孩子必须接受教育,并给予相应补贴。但是在牧区,劳动力主要靠家庭内部解决,七八岁的孩子就可以放羊,即使毕业了,也是回来放牧。而搬迁到这里后,成年人认为,现在环境变化了,他们后半生的希望就是孩子了,因此教育受到了从未有的重视。
下半场有8个问题被讨论:文化娱乐场所、种植大棚的修建、改善环境、国家下拨款是否被截留、建立一个学校、物价上涨导致补贴不足以维持生活、找不到打工场所、可持续的能力建设。
一个文盲、半文盲居多的村子,讨论问题时候所具有的逻辑缜密和思维的活跃,超出了在场观摩者的想象。
谈到6 000元的补贴不足以维持生活,村民在纸上列出一口之家、两口之家……八口之家的具体花销,得出结论:1人的家庭一年至少要花费4 869元,两人以上的家庭6 000元的补贴不够维持生活。
房子的所有权问题也被提出来。据说提出的起因是村里有20来户因为孩子上学花费太多而想卖掉房子,但产权证并不在他们手里。还有坊间传说,现在的居住地按照格尔木城市的规划,未来也是铁路通过的地方;还有一说是,这地下有石油,已经被一家大公司看好。现实和传闻纠结在一起,村民对居所少了安全感。他们在会上发问:“我们能在这里住多久?这个房子是政府借给我们的,还是本来就是我们的?”
第二天上午,对前一天遗留下的最后6个问题继续进行讨论。
第一个问题是可持续发展问题。仁青达哇先解释什么是可持续:就是做一件事,不是做完了就完了,有可能一直利用这个资源,可以持续。
第二个问题是敬老院问题。很多没有劳动能力的人搬迁到这里,管委会的一个工作人员说,这里有几位孤寡老人,最老的已经89岁,但敬老院还没有建立起来。在场观摩的格尔木统战部的领导说,与这个村一街之隔的唐古拉山乡的移民村早就有了敬老院,因为这个移民村在行政隶属上本身就是在格尔木管辖区内,这位官员说,曲县年财政收入有200万,而格尔木市是8个亿。辖区内的移民可以享受到格尔木市政府的更多投入。而昆仑民族村的移民只是在教育、计划生育、宗教、社会治安四个方面属地化管理,其他方面依旧属于曲麻莱县管理。
一个没有明确问题指向的“问题”提出来,而且争论得最激烈:“我们按照国家的计划搬迁到这里来,面临很多困难,希望领导一视同仁,不要对有的人好,对有的人不好。”“如果不换领导,我就不在这里呆着了”。小组讨论的时候,五六个青壮年人坐在那里,外围站着老人和妇女。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我们为什么搬迁到这里来?这些问题是搬迁到这里才有的吗”、“政策特别好,但工作不够。我们要增加收入和投资,提高生活质量”、“我们很拥护党的政策,可钱真的是很少。按户补助6 000元不太合理”、“能不能解决长期低保的问题”……
凡是发生的都是有原因的
下午的后半场会议进入到行动规划阶段,也是开放空间的最后阶段。
村民从前面讨论的24个问题中,选出他们认为最重要的5个问题。工作人员给每个人发了5个小贴纸。仁青达哇反复强调:“你要仔细听好了,每个人都有5票的权力,一定要想好,不要跟别人学,我们要根据最后这5个问题,列出我们的行动计划。我们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我们一起努力,可以解决一些问题。”24个问题还贴在墙上,前面站着志愿者耐心地给不识字的人讲解。
下午3点半,统计出了有效投票人为289名。最重要的5个问题分别是低保、物价上涨与6 000元补助、按照国家规定搬迁带来的问题、合作联社的建立、可持续发展能力建设。之前被热烈讨论的教育和宗教场所没有进入前5名,看来生计成为头等大事。
接下来对选出的5个重要的问题制定行动规划。行动规划包括:题目;为什么要做;现在有的资源;缺乏的能力和资源;需要的帮助;何时行动。
村民谈到自己的资源,大部分都是擅长牧区产业加工,劳动力丰富,有信心、有机遇,很多人关心我们。缺乏的是技能、信息、市场、资金等等。但如何解决问题,大家并没有特别的行动方案。
做好准备,迎接惊喜
“开放空间论坛”流程的核心是每个人的参与。虽然参会人数很多,但一直井然有序。 村民们自己提出问题,又经过自己的筛选。论坛固然以解决问题为导向,一个成功的论坛并不意味着问题的解决,况且这些问题都不是单凭村民自己可以解决的,而参与、确定社区共同面临问题达成共识并寻求认同的过程同样很有价值。进一步规划工作主要由SSG来做。
会议结束前,还是各方代表总结。一位五六十岁的村民主动发言:“这个会议让我们挖掘了自己的潜能、智慧,这个会议特民主、特别科学,比特别还要特别。用两天做这么大的成就,真是值得庆幸!”
南夏说:“既然问题出来了,就有机会。等他们给我们带来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