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联合国涉及人类命运的重大谈判，公民社会的行动总是如影随形。同样，2009年12月召开的哥本哈根气候大会吸引了全球数万名NGO人士参加，他们以论坛、集会游行、行为艺术、出版物等各种方式进行表达和倡导，在哥本哈根这个宁静的城市掀起阵阵波澜。
在政府谈判所在地——贝拉中心（Bella Center）内外，公民社会在行动策略和表达方式上有很大不同，背后蕴含着对气候变化这一重大议题的看法和价值观的分歧。
例如，在对市场机制的认识上，在贝拉中心内部举办论坛和其他游说活动，试图影响谈判进程的NGO属于“温和派”。它们大多走专业路线，大体上认同现有的市场减排机制，希望这个机制能够在政府、企业和公民社会的协作之下有效地运转起来。当然，具体到各种市场机制的利弊得失，NGO之间以及NGO内部也可能存在看法上的分歧。
而在场外行动的主要还是更为草根和“激进”的组织（社会运动），它们将会议主办方为NGO划定的DGI体育场作为大本营，举办又名“人民气候高峰会议”的各种论坛和其他活动（Klima forum 09）。这些活动针对主流发展模式有着浓厚的反思和批判色彩，思想和表达方式更为多元。
在DGI体育场，除了堆满展台的各种文字材料，在表达手段上，电影和纪录片放映、民众戏剧、讲演和动员、台上台下热烈互动、模拟辩论，行为艺术表演，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其中，以左翼思想为基调，通过对资本主义、市场和全球化进行批判来反思现行气候政策的社会运动，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相比贝拉中心的严肃正规，这个地方弥漫着草根民众运动的那种激情。
NGO场外活动的看点，还在于它们会根据谈判进程，利用街头抗议这个联合国和东道国认可的表达手段，组织民众向政府施压。DGI体育场和附近的市政广场，成为游行集会的策划地、起点和终点。在近年来生发涌动的有关气候议题的形形色色的社会运动中，气候公正运动是一支日益重要的力量。
气候公正运动关注现有的气候谈判和气候决策所忽略的道德问题，尤其着眼于气候解决方案中收益和成本的公平分配和分担问题，其哲学基础是强调结果公平的分配正义论。具体到气候变化上，强调北方发达国家应充分担负历史责任，强调气候变化中弱势的发展中国家及其弱势民众的权利保障和参与的重要性。
气候公正运动对市场化的减排机制提出了强烈质疑，认为它们将成为资本进一步通过私有化牟利的工具。例如，运动针对REDD（减少毁林及森林退化造成的碳排放）发出了强烈的反对声音，认为这项计划可能成为“诱发国家出卖森林的激励机制，使其驱赶原住民和农民社群，把森林变成企业控制的植树基地。”运动认为，现在的气候变化谈判由资本主导，缺乏民众参与，其根源在于全球治理结构出了问题。“Change the System, not the Climate（改变制度，而非气候本身）”，是气候公正运动最具代表性的口号之一。对市场减排机制的质疑，有助于对企业参与应对气候危机的过程进行监督，增加其透明度，防止市场机制扭曲剥夺弱势民众的利益。
根据报道，2009年12月12日谈判期间，哥本哈根发生了10万人参加的游行，其后还陆续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游行活动。作为一次载入史册的历史事件，气候大会使这座长期处于宁静状态的北欧城市，经受了社会运动和气候公正思想的洗礼。
和平共处层层递进的组织网络
同很多波及全球的社会运动一样，气候公正运动是由层层递进的松散联盟推动的。一同赴哥本哈根参会的泰国几家不同层面的组织的关系，正好对此类联盟的结构提供了一个简单的参照。
（1） 关注全球南方（Focus on the Global South，以下简称Focus）
Focus是一个发起和引领气候公正运动的全球性组织之一，总部设在泰国曼谷，并在印度和菲律宾设有办事处，长于在国际层面进行联合、协调。该组织有很强的理论、政策研究能力，以左翼反全球化思想理论为基础，汇聚了来自南方和北方国家社会运动的研究者和实践者，试图通过系统理论建构，去引导行动，反思和批判资本主导的全球化。
（2）生态恢复与区域联盟（TERRA）
TERRA是泰国的区域性组织，在湄公河国家的区域层面有较强的动员能力，与社区民众运动有着紧密的联系。作为拯救湄公河联盟（Save the Mekong Coalition）的重要成员，TERRA在2009年参与发起了影响力较大的拯救湄公河运动。其背景是湄公河下游国家计划在干流上建设11个大坝（7个在老挝，2个在老挝和泰国边境，2个在柬埔寨）。这些大坝一旦建成，将对数百万沿岸渔民生计和河流生态环境构成严重威胁。为此，该联盟在湄公河各国（也包括湄公河以外国家）发起了反对大坝的民众签名请愿活动，共取得23000多个签名。同年6月，联盟约见了泰国总理阿披实，向他面呈请愿信，10月又将获得的签名请愿信递交给柬埔寨、老挝、泰国、越南四国总理。
（3）泰国社区组织
与Focus、TERRA以及另一家泰国组织Bio-Thai一同前往哥本哈根的，还有十多位来自印度、泰国、东帝汶NGO以及草根社区组织的代表。其中，来自泰国的7位社区组织领袖，分别从事着包括森林保护与土地改革、渔业资源管理、反对工业污染等方面的社区维权活动。
上述三个层面的组织，围绕共同的气候变化议题形成了从基层社区的社会运动到国际倡导的完整链条，其背后是机理是什么？对泰国的边远乡村而言，如何将自己的利益抗争，和显得抽象而遥远的国际气候谈判联系起来？是什么驱动着村民们远赴万里之遥的哥本哈根？
气候变化紧逼之下的泰国山村：Kanya的故事
事实上，对已经为生存而战5年的泰国南部农村的女村民Kanya而言，气候变化并不遥远，甚至应对气候变化的解决机制REDD，已经对她和村民们的生活产生了切切实实的冲击。
泰国村民2009年12月，泰国南部两个省的20位村民，被法院判决支付数千美元，赔偿他们在一片争议地区种植橡胶林导致的“升温、水土流失和伐木在内”的各种损失。
早在1984年这一区域被宣布为国家森林公园开始，泰国森林法关于森林保护的条款与村民的农田用地之间的冲突持续至今，已有20多年的历史。在森林法出台之前，大部分农民在这些地方已经生活了30年以上，有的甚至上100年。在泰国全国范围内，陷入此类冲突的大约有50万农户。
现在的这个保护区内仍然分布着稻田、果园、混农林业以及橡胶树。最近的冲突是由于30年树龄的橡胶树无法再产胶，村民们把它们砍伐后再种植新的树苗。于是，政府有关部门试图通过起诉的办法赶走村民。
为维护生存的权利，Kanya所在的村组织起来抗争已有5年，拒绝政府不给予任何补偿要求迁出的指令。现在，国家森林公园有计划从世界银行获得贷款实施一个REDD项目，这将加大政府迫使村民搬迁的压力，会导致更大的冲突。Kanya现在对这个REDD项目非常担心。从世界其他地区的情况来看，尽管REDD为保护原住民利益进行了制度设计，但很多时候并未得到落实，反而成为公司牟利的工具。
被政府起诉的另一位女村民Kamjaay 说，“气候变化的原因在于工业污染，我是一个农民，一生都在种地，我们这群种植橡胶的人仅仅是想要有足够的食物果腹而已，我们并没有造成气候变暖。我觉得这对我很不公平，如果不是考虑到儿孙们，我想死的心都有。”1
Kanya和其他泰国村民加入气候公正运动，来到哥本哈根去抗议REDD以及其他气候决策中的不公平问题，也就不难理解了。通过制度设计，避免减排机制损及穷人的利益，是气候决策中必须考虑的公平问题。集会Kanya所在的社区组织从边远的乡村到国际化的表达和抗争，中间的渠道和信息、相关理念和知识的获取，都离不开TERRA和Focus这样的外部精英组织牵线搭桥。
草根和精英的结合
从乡村社区组织到区域性组织TERRA，再到国际性组织Focus，是一个民众运动逐级传递价值观和行动的双向反馈过程。
为加入国际气候公正运动，泰国有7家NGO成立了一个松散的气候公正网络，TERRA和Focus正是其中的核心组织。相比之下，TERRA本土性较强，长于联系和动员社区民众运动，而Focus则更擅长与其他国家（如欧洲）的同道组织打交道，在国际层面沟通协调。通过TERRA和Focus的传递，泰国村民成为国际气候公正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面对各种问题（工业污染、开发、环保与发展的冲突等等）带来的利益损害，村民们经过长期抗争但所获甚微，积累了相当的挫折感，他们需要找到其他思考问题的切入点。而外部的精英NGO如TERRA和Bio-Thai，引导他们从全球治理的角度反思问题，把自己的遭遇和全球化背景下的不公平联系起来。
Bio-Thai的Kingkorn女士说，哥本哈根此行的目的，是要建立网络，使泰国草根运动成为国际网络的一部分。临行之前，TERRA和Bio-Thai就和村民们进行了讨论，希望社区将自己的问题和气候公正问题相结合，也希望村民们回去后，能够将气候议题带入社区抗争过程中。
NGO将长远的视角和草根民众运动的短期行为相结合，使后者有了更持续的动力和方向感。其实这样的结合并不是第一次。Kingkorn说，社会运动是对已经产生的负面影响做出反应，当初她和其他机构在围绕WTO议题进行社区动员的时候遇到很大困难，当时泰国还没有加入相关的区域自由贸易协议。后来相关协议实施后，村民的生计受到直接的冲击，才开始接纳新的思想。她说相比之下，围绕气候变化议题的社区动员要更容易一些。
从对草根运动的动员和支持看， TERRA和Bio-Thai不只是在资金和理念上输入，也在一些具体的环节，如能力和外部表达渠道等各方面提供帮助。
在哥本哈根的一天晚上，TERRA和村民代表约见了前去参加谈判的泰国自然资源管理部部长，当面向他表达了对REDD的反对意见，要求他在谈判中不要接受REDD。回到驻地，TERRA的随行员工随即将会面录像连夜进行编辑整理。TERRA还帮助联系了泰国一家电视台第二天在贝拉中心采访村民领袖。第二天一早出发赴会前，TERRA的Pornpana女士又坐在电脑前，由两三位村民领袖口述发言，由她转成文字，为采访做准备。她计划在采访结束后，修改后将文字稿通过邮件发给其他泰国国内媒体。
在一次小范围交流会上，泰国的村民领袖谈了自己对气候变化问题的看法，将村里的遭遇和正在发生的国际气候政治联系起来，其中一位还拿出自己画的一幅漫画对大公司进行了批判。看得出这和外部精英NGO的引导有关。但是，社区组织在外部支持者面前仍然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当被问及是否要参加第二天的游行，一位渔民领袖说，他们需要再看看游行的目的和设计思路，根据情况讨论决定，表现了独立的思考和行动能力。
公民社会的全球化
也许可以这样理解，全球化背景下，伴随着跨国资本从北方国家流向资源丰富、劳动力便宜的南方国家寻求最大的利益，困扰人类的环境和社会公平问题也接踵而来。同样，关注这一问题的“非营利资本”，也通过非营利组织和基金会的渠道从北方国家流向南方国家的草根运动，对资本的全球化进行制衡。这一过程当然也伴随着理念、思想和信息的循环流动。正是在这样的南北交汇下，滋生了全球气候公正运动。
从草根运动到TERRA再到Focus，呈现出一种递进的关系。精英组织需要将触角延伸到社区层面，其理论和理念才有落脚点，才能触及鲜活的现实，才有表达的力度，否则就成了无本之源。而在草根社区民众面对具体的不平进行抗争，也需要从精英组织汲取资源（包括理念、思考角度和行动方式、信息和表达渠道以及资金等等），以恰当的方式将自己的问题带出社区，在更广泛的层面上获得关注。
社区村民前往哥本哈根，表面上是村民去学习，去获得国际视野，但正是他们的草根行动汇集到国际层面，丰富和强化了气候公正运动，使其具有广泛的民众代表性。
气候公正运动试图围绕气候议题，冲击和修正全球治理制度中的不合理之处。尽管出现的时间不长，但正逐步扩大社会影响。在聚合各种社会运动达成共识的过程中，气候公正运动的理论支撑仍然是反对WTO和全球化的思潮。针对气候议题的社会运动，包括气候公正运动在内，有可能成为全球反全球化运动之后又一场有力度和影响力的社会运动。
CJN的表达
CJN（气候公正，现在就要）是气候公正运动中的一支重要联盟力量。12月13日，CJN在DGI体育场安排了两场关于发展中国家债务、贸易、融资和农业与气候变化专题论坛，下午晚些时候又举办了一个名为人民集会（Peoples Assembly）的动员活动。
当日上午的论坛采用了角色扮演的形式，由一位欧洲NGO的活动者Tom扮演WTO的官员在现场和NGO参会者对话。他竭力为WTO辩护，却遭到观众争相反驳。下午的论坛，则安排来自世界各地的社区活动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社区遭遇的REDD和WTO等市场机制的负面冲击和不平。台上台下互动方式营造的轻松愉快的现场气氛，迥异于严肃的贝拉中心。CJN以这样的方式进行民众动员。
下午晚些时候的人民集会现场坐满了1000人。世界各地的气候公正运动的活动者，包括欧洲、美国的NGO以及拉美、东南亚等地NGO和草根民众运动领袖，轮番上台简短发言，间或辅以表演、诗歌朗诵和纪录片放映等多种动员形式。
受到Focus邀请而来的Pushpa是印度农村的传统医生和妇女活动者，致力于维护村民利用土地、森林和水资源的权利。在台下显得很内向的她，到了台上却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演说家，散发出感染人的魅力。集会上还播放了她所在的社区组织制作的Video，反映印度各地社区遭受的工业化蚕食的情况以及民众的抗争。
厄瓜多尔一家NGO制作的节目令人印象深刻：通过一位乡村妇女和城市妇女一天从早到晚一天用水的故事，表现城市和乡村在资源占有上的极大不公。城市妇女早上洗澡，浇花，任水漫出花园，农村妇女却要徒步在田间地头，去很远的山洞打水。在城市妇女开车上班后，农村妇女仍然带着孩子，顶着水罐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DGI体育场NGO的各种论坛内外，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或坐或站，真诚地表达和交流、讨论和辩论，进行着思想的碰撞。每晚的7点，是CJN通报贝拉中心政府谈判进程的时间，人们在这里分享信息，讨论下一步的行动策略。这里，活动最晚要到11点。入夜，灯火通明的会场，仍然可以看到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起讨论问题的人们，让人不由感到这个世界还有希望……
非暴力和平抗争
总体上，“场内”和“场外”公民社会的活动，都是以非暴力的和平手段影响政府决策，即便是更显“偏激”，要着力于制度改造的气候公正运动，同样崇尚非暴力和平抗争的原则，只是更多地采用街头抗议的施压形式。游行是民主社会赋予弱者推动制度改革的基本权利，已成为草根社会运动的一种重要表达手段。气候公正运动进行场外运动的基调，仍是在现有的制度框架下推动改革，为弱者争取权利。
气候公正运动认为，气候变化议题与其他的全球化议题如贸易、金融、粮食、资源、性别和社会公平议题有密切的关联，在理论层面对这种关联进行了分析和建构，动员了众多其他议题和诉求的社会运动加入，以反对全球化作为共识底线。在环境资源（排放权）分配成为巨大利益的今天，在气候谈判的诸多争议和冲突背后，与各种技术性的节能减排和适应措施之外，气候公正运动致力于回答如何为全球建立一个更为公平的环境权益分配制度这样一个难题。
注释：
1.Press Briefing 10 Dec.2009， Foundation for Ecological Recovery，BKK，Thaila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