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地铁，穿成这样，不被骚扰，才怪。……姑娘，请自重啊！”6月20日晚21时许，上海地铁第二运营公司的新浪官方微博@上海地铁二运发出了这样一条微博，并配以一张女乘客穿半透黑色连衣裙的背面照片。
一场从网上到网下的集体抗议由此引爆，而且还在蔓延，媒体跟进推波助澜。这或许是互联网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反性别歧视行动，民间，自发，团结，呼应，这就是正在发生的、新版的妇女权利斗争史。
女声是此行动的积极参与者之一。在此仅梳理和总结。
事件经过——被点燃的抗议和辩论
6月21日：微博起争议
@上海地铁二运发出前述微博之后，很快就有网友指出不妥。21日凌晨，一些关注妇女权利的微博用户开始批评此博，21日早，@女权之声开始微博动员：“大家转起来，直到@上海地铁二运删贴道歉！”从这一天开始，大批网友加入争议，其主要观点包括：
第一，着装是个人自由，性骚扰是侵权及违法行为，不能从受害者身上找理由；第二，地铁公司依法应保障乘客安全，归咎受害者是逃避运营单位的法律责任；第三，官方微博不应引用来历不明且涉嫌侵犯隐私及名誉的乘客照片。
网友们不约而同地引用了两则经典，一是美国女性主义话剧《阴道独白》：“我的短裙，不是邀请……不是说我想要或我给你……不是强奸我的合法理由。”二是龙应台名篇《美丽的权利》：“这个逻辑泄露出三个心态：第一，女人的身体是肮脏的……；第二，他认为男人有‘攻击性’是天赋神权，所以侵犯女性是自然现象。第三，女人是命定的次等动物，……男人强暴女人天经地义，只是你要小心罢了，你不小心，是你活该，还能怪天吗？ ”这两则经典和南方都市报微博所提及的“荡妇游行”一样，都针对将性侵犯归咎于女性衣着的言论，一可见就性侵害谴责受害者的现象存在于世界各地，二可见妇女针对此种言论及文化的抗辩也是遥相呼应。
图：@上海地铁二运微博下出现大量雷同的支持言论，疑似虚假“水军”。来自范坡坡
@上海地铁二运发布的其他微博多回应寥寥，而此微博的转发和评论数在一天之内达到数千条。该账号的反应则是转发多条地铁系统各官方账号及其员工的支持言论，借转发强调“善意提醒不需要道歉”，谴责着装暴露是“不知廉耻”等等。
当晚，@南方都市报微博报道此争议，并介绍由一名加拿大警官的“自重”劝诫引发的全球“荡妇大游行”。@上海地铁二运则就此微博继续发布“自己人”的言论。
当晚微博争议的亮点之一是上海女性主义心理咨询师@千千和风_性别的长微博：
“我开宝马，能不能成为我被抢劫的理由？……企业就是用警告和指责的方式来保护员工或消费者不受性骚扰的吗？……乘客坐车穿什么，是权利还是义务？对于女性乘客的穿衣标准有怎样的具体规定？……如果有女乘客认为您的提醒不是善意而是伪善，凭什么您还坚持认为这种言辞是“善意”？您的‘善意’给谁看？”
6月22日-23日：女人集结
6月22日下午，@无厘头头爱孤岛发出致上海地铁第二运营公司的公开信，指出“将性骚扰归咎于女性自身，这会让骚扰者更胆大妄为……由此地铁上性骚扰者增多，恰恰是二运不愿看见的”，要求该公司直面批评，承担社会责任，改正错误，诚恳道歉。
就此话题发表意见的网友越来越多，许多人用自己的亲身经验反驳“穿得少会招致性骚扰”的所谓“常识”，指出未成年人是性骚扰的重要受害者，男性也可能被骚扰，性骚扰风险与女性衣着暴露没有必然关系。@女权之声在“被性骚扰不是因为穿得少”的标签下转发了多条此类观点,如@我就是你认识的王小能说：“穿着暴露气场强悍的姑娘往往少受地铁色狼的侵犯，他们多数找的是保守柔弱清秀而不敢伸张的姑娘。”
另一条辩论脉络指向男性性侵犯“冲动”不可遏制的神话，如@gawiel说：“男性看到女性露出的皮肤，就想上去摸一把，被一些人认为是‘自然的’‘合理的’‘难以抑制的’和‘本能的’，那为什么同性恋男性摸了别的男性就是变态和社会的渣滓呢？为什么男性裸露上身的时候从来不担心女性会来摸一把呢？换句话说，为什么女性的位置‘天生’是守，男性天生‘冲动’呢？”
这两天，多名网友致电上海地铁公开服务热线021-64360000投诉，答复均为三日内处理。
23日，新浪推出相关投票，选择“不必删帖道歉，毕竟是公共场合，地铁方善意提醒也没错”的仍占大多数。
6月24日：实地行动
当日中午，两名志愿者出现在上海地铁二号线内，其中一位身裹黑袍，一位短打外戴金属“胸器”，举牌显示“我要清凉不要色狼”、“我可以骚你不能扰”。照片由@想起的花开立即发上微博。
这一现场行动极大地鼓励了微博上的争论，各媒体的官方微博账号引用图片做出独立报道使话题进一步扩散。
当日晚，一向对妇女权利持友好态度的网易女人频道在纸媒尚无介入时推出独家报道，立场鲜明地谴责上海地铁是“神逻辑”、是变相为性骚扰者开脱，支持妇女的着装自由。
但“我可以骚你不能扰”主张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人认为既然女人“骚”了，就不能怪男人“扰”，有人认为“骚”本身就是一种性骚扰，还有人认为，既然男人衣着暴露出现在公共场合女人不能接受，女人也应该理解男人的不安。就此，文化研究学者张念在6月25日做了回应：“‘骚’在此是权利隐喻。哪怕一个人一无所有，但只要拥有身体，就拥有最后的权利。”
6月25日：话题白热
当日《东方今报》等一些外地纸媒报道上海的志愿行动。上午9：30，粉丝1300万的新浪官方微博账号“头条新闻”做了报道。当天，新浪微话题中“官博呼吁着装自重引争议”一度排名第一，两个选项为“女性夏季穿衣要有自保意识，与歧视无关”和“着装暴露是个人自由，别人管不着”，选前一项者仍明显占上风。@想起的花开作为被引用的一方代表指出此话题设置偏颇，强调自己的主张是：“女性有穿衣的自由，不管女性穿什么，都不应该被性骚扰。”
中午，新浪@头条博客推荐性学家方刚为地铁抗议行动叫好的博文，其中说：“女人穿什么是女人自己的事，这是她对于身体美，着装美的理解。‘男人的天然生理反应’是你自己的事，你可以自己反应去，自慰去，性幻想去，都没关系，但动手了，就侵犯别人的权益了。”
这一天《东方早报》发表李思磐《着装审查打压妇女空间》，文中说：
“地铁认证微博使用这张照片，并非仅仅是‘错误地讨论性骚扰’，其本质就是性骚扰。是谁给该微博管理方一双猥琐男的眼睛，深入解剖衣裙下的女性身体？拍摄、展示这样的照片，跟那些在人流密集地区拍摄女孩‘裙底春光’的猥亵犯有何区别？这是用再现的方式，充当了‘地铁狼’的同行者和喉舌。
“对女性的着装审查，在’得体‘的招牌下，得到不少支持。这是因为，对女性的身体形象和言谈举止，从来就有一套男性角度、人们习焉不察的审查机制。一方面，女性要‘像个女人’，她们穿着打扮必须尽量突出其女性身体特征，让男人们赏心悦目；而同时，‘像个女人’就是女人的原罪，被视为男性社会越轨行为的始作俑者，她们必须尽量并拢手脚、收缩空间，拿捏‘迷人’和‘放荡’的界限，时时自我审查，忍耐各种不便。
“号称指向‘荡妇’的审查，其实针对全体女性，因为这种审查将所有女性置于‘被定义’的状态。在不同的时空环境下，只要‘像个女人’，不仅是无肩带上装会被视为荡妇，牛仔裤也会被视为伤风败俗；被指控的其实不是一袭纺织品，而是女性身体在公共空间的存在。”
当晚，中央电视台晚间节目“新闻1+1”报道此争议，一方面认为“女性在着装方面的确应当有一种保护的意识”，另一方面认为@上海地铁二运措辞不当，“在遣词用句方面的确应当斟酌斟酌”，同时说地铁公司应该不止于提醒，应有处理性骚扰的“一定应对之策”。
网站和传统媒体的推动将更多人卷入争论，当一些此前不关注此话题，却具有相当影响力的男性发言，导致舆论看起来更导向反妇女权利的一方，而仍坚持妇女权利的一方开始在围攻中显出疲惫和烦躁。
话题逐渐转向对女权主义的攻击，“女权压倒男权”、“过头”、“极端”等常见的谥语又被重复。
此时如何以己为主、以理服人，进一步拓展议题，深化思考？@时光机回来了发布了一则颇受欢迎的视频，其中展示了大量国外争取妇女身体自主权的图片。@王小屁家的王柠檬的一则长微博历数在反击性骚扰中成长的女性经历，说明“首先要给女性树立主动保护自己的理念，而不是先让她去检查自己是不是活该，这才是女权主义者们想表达的意思。这种理念才是对女性最大的保护。”
这天晚上，曾支持@上海地铁二运的@上海铁警发布被发现已经将微博删除，该账号公开解释是因为“后觉照片确实欠妥”。但上海地铁服务电话回复此前投诉，坚称微博用意是好的，只是措辞不当。“认个错就这么难？”接到回复的@麦子家质问。
令人振奋的是又有上海年轻人在地铁二号线内亮相表态，女孩走反驳路线：“你的‘不自重’是我的美丽”，男孩走怀柔路线：“收回‘自重’二字吧”。
一个新阶段？——女权力量自发集结中
互联网能带来妇女权利的新时代吗？大规模的全球媒体性别监测行动“全球媒介监测”（GMMP）在2010年以量化数据给出消极答案：互联网上的性别定型比传统媒体有过之无不及。新浪微博用户号称超过3000万，反对主导意识形态的观点在严密的监控下仍获得比传统媒体更多的空间，而妇女权利主张仍是高度边缘化，在微博活跃的公共议题中基本没有妇女与性别的影子。
初步的变化出现在2012年年初，“占领男厕所”或许是第一个登上新浪微博微话题榜的妇女权利行动，虽然仅一周后新浪就阻止了此关键词搜索。@女权之声作为惟一的民间妇女权利平台式账号，尽管粉丝数量增长有限，却逐渐聚集起了一批同道，虽然更多带有“女权”标签的账号并未彼此建立联系。
同时，网下的公开行动继续演练，传播主要通过大众媒体。6月中旬，杯葛“疯狂英语”创始人李阳的志愿者将李阳对志愿行动的暴力冲击第一时间曝光于微博，网上网下的迅速连接显示出了相当大的影响力。
@上海地铁二运的不当言论复制了司空见惯的男权言论，激发起许多女性积郁的愤懑，这是此话题能够引爆的第一个重要原因：它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反对性暴力中的妇女污名是女权主义思想中相对普及的一个主张，具有女权意识的网友们容易就此达成共识，因此能够形成联合，而且联合的范围远超以往。
如果@上海地铁二运及时删除微博，甚至如果它对批评置若罔闻，风波恐怕也不会扩展到如此规模。大型国企的蛮横态度激怒了人们，愤怒调动起更多的行动力。像@南方都市报这样的媒体账号拥有众多粉丝，其早期介入使争议为更多人所知，并框出了对妇女权利主张比较有利的议程。
对“占领男厕所”、杯葛李阳等行动的记忆让人们开始呼唤实地行动，上海志愿者的及时登场可谓众望所归，而且此行动的传播首先在微博，对微博讨论是巨大促进。这个行动设计简洁，画面鲜明，口号有力，很具有眼球价值，使媒体有了报道素材和讨论焦点，此后的传播几乎都围绕其展开。
@女权之声及时发出了微博抗议的动员号召，此后数天内一直积极跟进、组织讨论，又与上海志愿者协作发布行动现场报道，成为此次集体行动的链接点之一，当然同时也成为反对者的众矢之的。大规模的网络发声并不需要、也不可能有统一组织者，但有意识的协作仍有必要，而这又需要精力的投入。如@千千和风_性别、@我就是你认识的王小能等个人账号也发挥了类似的作用。友好媒体账号如@网易女人频道、@网易公开课积极参与并带来其背后的媒体资源，如果说一些貌似中立的报道、投票在扩散话题的同时也在搅动反方舆论，友好账号的积极作用更能鼓舞人。
建立立场和深入讨论需要有证据支持，这里的证据可以是调查研究，也可以是具有权威性的经典言论，最典型的是《阴道独白》和《美丽的权利》，女声电子报曾介绍过的美国13岁女孩反“荡妇羞辱”视频也很切题。一些以前分散的素材被网友以链接和长微博的形式发出成为讨论的延展，加深对性暴力文化的理解。网友们的亲身自述同样有力，遭受性骚扰的真实经历反驳了男权立场的认识谬误，加强共情，反击性骚扰的经验共享更是赋权的过程。
一个已经有相当共识的潜在同盟、一个能调动强烈正义感的焦点话题、一个具有新闻价值的网下行动及其与网下讨论的相互配合、一些自觉协作推动的人，这些似乎就是此事件能够总结出的传播规律。
是否还有更多反对借着装污名女性的行动在酝酿？可以肯定的是6月26日将有更多媒体报道出现。无论让@上海地铁二号线删帖道歉的目的能否实现，尽管大部分人仍不理解，但一向羸弱分散的网上女权之声已经升至空前高度，更多觉醒了的人们已经相遇了。虽然险恶重重，但如一位豆瓣网友所说：开满裙子的夏天是不会被阻止的。
继续辩论——澄清性骚扰
为什么我得一遍遍重复？被网友引述的这句话说出了女权主义者的愤慨。没错，只能重复，因为总有太多人不想听。以下仅列出在此次辩论中多次被提出的一些反面观点，借鉴网友智慧试做回答。
穿衣要“自重”的言论是善意提醒？——真正的善意提醒不会用“自重”二字，如一位网友所言，“自重”在这里等于“活该”，妇女对此种所谓“善意”不领情是理所当然的。
穿得少会增加性骚扰风险是常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着装与性骚扰有何联系，这种”常识“是错误的。性骚扰的本质是权力控制，性侵犯者的目标是胆怯和看起来不敢反抗的人。另一个反证是，这种说法无法解释受害者中有许多未成年人的事实。
像炫富会招贼，清凉也难怪被性骚扰？——将妇女身体与金钱相比是对人的物化。即使接受这种比喻，夏季着装清凉也不过是妇女的日常生活，应该相当于出门带钱包而不是携巨款，你能要求人出门不带钱包吗？
公共场合要求着装得体没什么不对？——“得体”是一种带有等级色彩及高度性别化的言行规范，边缘和底层者往往因无法遵循之而遭到贬斥，妇女比男性更受其制约，然而同时“得体”的内涵相当模糊，并无一定之规，在不同公共场所中也是各不相同，若与性骚扰相联系，只能导致妇女无所适从的自我检查和内在紧张，增加妇女的出行障碍。而且无论如何，不“得体”并不构成赦免性骚扰的理由。
男人不该在公共场所光膀子，所以妇女也不该穿得太露？——男女的身体展露在文化中有大不相同的含义，男性展露虽不受欢迎却不会带来污名和性侵犯，因此这种简单对比实际是双重标准。男性展露因被认为具有暴力侵犯暗示，是“野蛮”的，因此在“文明”中受到限制，女性展露则是告别禁锢的象征，具有自我解放的意义，男性眼光中的性化和性骚扰其实是对这种解放的打压，是男权顽固的表现。
女性着装清凉是引诱男人犯罪？——着装清凉可能是为了舒服、自在，与性没有必然联系。即使引起男性性欲，性欲与性攻击也是两回事。声称男性无法控制性欲和犯罪欲望的说法，其实是对男性的污名，应停止将性暴力与男性气概捆绑正常化，应相信绝大多数男性不是潜在罪犯，懂得如何管理自己和尊重他人。
女性着装清凉是骚扰男性？——如果是因过度拥挤造成双方不自愿的身体接触，应该归咎于交通状况。如果认为着装清凉太“诱惑”，那么这不是性骚扰，因为只有不受欢迎的言行才构成骚扰。在男性眼光总在寻求甚至强求女性身体性化的环境中，这类指责多是不真实的，特别是在女性身体展露不具有针对性和攻击性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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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特别感谢想起、李思磐、姜雯、小时、朱雪琴、张念、范坡坡、麦子等的支持，更多恕未一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