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生孩子多养猪”的口号是什么时候提出来的已无从可考,在广大农村至今仍处处可见。十六年前,也就是1998年,家乡的几户农民,去外地以每头数千元的价格买了十几头良种母猪,以发展规模化的养殖。几个月后,母猪生出了间夹着白花、黑花的小猪仔时,农民才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当时农民的第一反应就是找法院打官司。官司的细节如何,我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最后农民没有赢。
这当中损失最大的是我的父亲。多少年后,我还从父亲的记事本里翻出了当年律师的名片和父亲写的起诉书,字体俊秀。差不多同时,我的一位叔叔,参与了一场斗殴。斗殴的结果,对方有人死亡。后来,家里人各方寻找在法院的关系。我听家里人说,法院的某某有“船”,出门都带着枪。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理解,有“船”跟能带着枪有什么关系,又跟能不能帮叔叔的官司有什么关系,渐渐长大,我才明白过来,在家乡的方言里,“船”和“权”同音。
就在这两件事儿发生的前一年,十五大召开。十五大的政治报告里中国共产党第一次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的目标。不久后,“依法治国”被写进宪法,从党的政治目标成为国家的政治目标。不过当时,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现在只能从模糊的记忆中去寻找当时中国社会法治状况的痕迹。
农民在权益受到侵害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法律,希望用法律的途径维护自己受损的权益,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幕。可官司打输之后,他们便不再相信法律,转而寻求媒体的帮助,因为他们坚信被告用金钱贿赂了法官。他们想尽办法联系焦点访谈,可惜那时在当地,焦点访谈的电话是打不通的。当然,就算打通了,焦点访谈肯定也顾不上。
作为央视第一个舆论监督栏目,焦点访谈在1998年正处于黄金岁月。1998年,履新不久的朱镕基总理专程来到央视,与焦点访谈的编辑记者座谈,为栏目组写下了“舆论监督,群众喉舌,政府镜鉴,改革尖兵”的赠言。
焦点访谈的门前经常“排”着两个长队,一个是向节目组反映情况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群众,另一个是向节目组公关的各地干部。现在的焦点访谈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央视也被民间戏称“央视最高法院”。如果焦点访谈的没落,是因为法治的进步,我们应该欣慰,应该为身处的时代点赞、叫好。遗憾的是,并非如此,其中有媒介形态变革的原因,也与其自身角色的转换有关系。
焦点访谈风光不再,“媒治”却依然是很多人最后的选择。从当年在焦点访谈门口排队反映情况的各地群众,到以自残、自杀等各种极端方式吸引媒体关注的维权者们,再到去报社门口喝药的访民,无不反映了民众在权利难以伸张时的路径选择。在常态下,法治应该是守护公民权利的最后一道防线。寻求法律无法得到公正的结果,然后选择媒体,从依靠法治转向依靠“媒治”,成为一个既无奈又普通不过的选择。媒体在转型期的中国承载了它无法承担的职能,何其幸又何其不幸。
寻求“媒治”之外是“信访不信法”。在维稳框架内,信访确实是获得正义的一种方式,但是包括当事人在内的整个社会都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唐慧赢了,也许她永远都不会有真正的胜利感,但是法治赢没赢还是一个悬着的问号。唐慧之外,是更多的顽强坚持甚至近乎执拗的访民。前不久,我在长沙火车站见到一个进京上访的妇女,上访的原因让我惊讶,她跟着丈夫辛苦打拼十多年,丈夫在发家之后将她遗弃。法院的判决让她一无所有,所以她决心上访以寻求公正。她向我哭诉自己的经历,我很艰难才听懂她的方言。几分钟后,三个乡镇干部站在她面前,劝她回去,并承诺会帮她解决生活的难题。我内心像猫抓一样想告诉她,上访不可能解决她的问题,但我又硬把话咽了回去,让一个不幸者失去最后的希望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啊!当开始检票上车时,上访的妇女要起身,三个干部马上丢掉了温情。在拥挤的人潮中,我听到的是她撕裂的哭喊声。
法治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对于民众来说,法无禁止即为许可,而对于政府来说,法无授权,即为禁止”、“法治是人人平等和消除特权”、“在法庭宣判之前,任何人都是无罪的”、“坚持无罪推定的原则,落实疑罪从无”、“让法官独立行使审判权”等等。而最简单的理解莫过于:“法治,是法律的统治,而不是人的统治。”哈耶克说,一个人不需要服从任何人,只服从法律,那么他就是自由的。法律在无预设对象的前提下,为社会的每一个机体制定了行为准则,从这个意义讲,法治就像我们呼吸的空气,无处不在。
把希望寄托于“媒治”或者信访的人们,并不是不愿意服从法律,而是他们认为金钱与权力在左右法律,他们最终服从的是权势而不是公义。对法律的不信任必然源于法律运行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而让民众相信法律,让媒体卸下悲情的重任,让信访走入历史,必须重建对法律的信任,让法律成为捍卫尊严与权益的最后一道屏障。
我的一位朋友在地方法院克己奉公、兢兢业业,不到一年多的时间就收到了群众送来的两面锦旗,他说:“男法官永远冲锋在第一线,风雨蚕食了他们的容颜,更明亮了他们的脑门,一份判决书,三千烦恼丝。法院是一个出伟人的地方,也是一个出伟人头的地方。”我告诉他,如果法律人明亮的脑门能够照亮中国的法治进程,我会像在北京期待蓝天一样期待他的“伟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