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担心的,是6000万留守儿童中的205万独居儿童。他们随时可能酿成第二个毕节悲剧。”长期关怀农村寄宿学生的NGO“歌路营”总干事杜爽说。
长期以来,留守儿童是国内许多公益组织重点关注的对象,其中的独居儿童情况更为危险。杜爽强调,NGO的视角要调回到现在的留守儿童身上,研究清楚“哪些留守儿童最需要我们,需要我们做什么。
目前,根据留守儿童的型态,不同的公益组织瞄准了不同的重点。有的关注留守儿童心理,有的推动留守儿童父母的返乡创业辅导,还有的重点提供留守儿童的教师培训支持并改善孩子们的寄宿环境。
中国扶贫基金会培训中心执行主任范艳春则反思认为,毕节事件更根本的原因是家庭功能失败。服务留守儿童不能绕开“家庭”这个核心问题。
还有205万独居儿童
在家庭破裂、母亲出走、父亲外出打工后,毕节事件中的小刚和三个妹妹事实上过着独居生活。据全国妇联在2013年发布的报告,像小刚及其妹妹们般独居的留守儿童,在全国还有205万之多。
这个的数据是根据2010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资料推算的。当年,全国共有农村留守儿童6102.6万人,占所有农村儿童人数的37.7%,占全国儿童人数的21.9%。与2005年由全国1%人口抽样的调查估算数据相比,五年间,全国农村留守儿童的增加率为4.1%,总数增加了242万人。
与此同时,在农村留守儿童中,父母仅一人外出的占53.3%;父母双方都外出的占46.7%。在后者中,与祖父母一起居住的孩子最多,占留守儿童总数的32.7%。此外,与父母、祖父母之外的其他人一起居住的孩子,占留守儿童总数的10.7%。至于单独居住、没有大人陪伴的孩子,占留守儿童总数的3.4%,人数高达205.7万。具有17年心理咨询师经验的杜爽认为,这是非常高危的一群人,在独居情况下,发生意外的可能性非常大。
杜爽认为,NGO的行动可以从这群孩子入手。比如,通过跟孩子进行在线互动,很快就能筛查出“非常态”的孩子,并马上将情况返馈给当地的学校与相配合的NGO组织。
不过,从“歌路营”的实践中,杜爽也认识到,除了留守儿童的心理问题需要关注,“乡村老师这个群体,本身就非常需要关怀”。
在工作和生活中,乡村教师面临着各式各样的压力,“当我们试图通过他们去影响孩子,把一些心理工作、社会工作的方法教给他们时,往往很不顺利,他们会认为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心理辅导工作的专业性非常高,培训成本高、时期长。而大多数来自城市的心理工作者,和农村孩子的交流又存在很多障碍,“能起到的效果也有限”。
四川省儿童少年基金会理事长王洁琼说,在介入留守儿童问题时,志愿者、老师们对于心理学、社会工作方面的知识和能力必须加强,要能够敏锐地捕捉孩子的情绪和行为;但对于农村的教育系统来说,这是很难的。“很多老师不具备这样的知识结构,在短期内可能很难要求他们去承担这样的角色”。
如何解决人力资源问题,是很多NGO项目的主要障碍。由“父母心公益基金”在贵州实施的一项乡村支教计划——“烛光行动”,便试图通过在学校编制外配备“烛光教师”的办法,减轻编制内乡村教师的压力,同时让留在乡村的孩子们,享受优质的资源。
“父母心公益基金”的发起人于奇文告诉财新记者,过去,他也曾经采用过向偏远学校捐赠物资、援建电脑教室和电子阅览室等方式,对偏远学校给予关注。但是,“一个月后我再去看,那些电脑都放在原处没有拆封。我问校长为什么,校长说,他们没有教计算机的老师。”这次援建经验让于奇文反思,“我们过去做的东西,真的是他们需要的吗?”
2013年以来,在探访过100多所乡村小学后,于奇文发现,“现在的乡村并不是大家想像中穷得一塌糊涂的情况。尤其是现在的乡村学校,有很多都是当地最好的建筑。真正的问题是缺少老师。”
例如在贵州省西南部的晴隆县,当地每年的师范学校毕业生约有200人左右。但是当地公办教师、特岗教师的招考员额只有60人,“每年大概有100多人要被迫改行。”他发起了一项实验,准备替当初援建了电脑教室师的学校配置6名计算机课程老师,“当时来应征的就有100多个人。我觉得,这个方法肯定行。”
现在,“父母心公益基金”已经在贵州省的五所小学推动“烛光行动”计划,参与其中的“烛光教师”不占公家编制员额,而是作为公益机构的教育雇员,为学校的体育、音乐、美术、计算机等课程提供教学服务。这批“烛光教师”每个月领取2400元的底薪、600元的三险一金补助,以及700元至800元按绩效评比的奖金。计划的经费主要依靠公募维持。
于奇文介绍,由公益机构聘请的“烛光教师”补充了逐渐老化、学科专业广度不足的体制内学校师资。每个星期“烛光教师”还会被安排到周围的村庄,陪伴留守儿童一块写作业、吃饭、作游戏,甚至是帮孩子们洗头、剪指甲。于奇文感叹,如果毕节现在就有“烛光教师”,或许四名独居儿童死亡的悲剧本来可以避免。
学校家庭应双管并进
关照留守儿童,有的组织从补充师资入手,有的组织则从改善孩子的生活细节做起。
长期关注寄宿学生的NGO“歌路营”所想到的办法,是利用每晚15分钟的睡前时间,给寄宿在农村小学的住校生们播放一个睡前故事。这个给农村住校生播放睡前故事的公益项目,被他们命名为“新一千零一夜”。
杜爽告诉财新记者:“成果非常显着的。孩子很喜欢这样的故事。原来一到晚上会吵吵闹闹很久,现在马上就会安静,静悄悄地听故事,跟同伴讨论故事。”此外,在项目启动后,孩子们的宿舍关系也大为改善,阅读、写作能力也有相应的提高。
在福建兴办“让爱回家”─留守儿童父母返乡创业帮扶计划的黄绍庆告诉财新记者,他在和许多留守儿童交流后,发现他们的需求很简单,其实就是“爸爸妈妈能回家”。
对于留守儿童的年轻父母来说,他们也很希望跟孩子在一起,“但是不知道返乡能做什么,好像种个田也没有什么前途;有些人在城市里已经落了脚了,觉得放弃在城市里的工作也挺可惜的。”
在四川,四川省儿童少年基金会去年试点过一项“让留守儿童给父母写信”的计划。四川儿基会的秘书长王洁琼告诉财新记者,具体做法是先由当地妇联推荐人选、或找从学校退休的返聘教师担任“联络员”;再由“联络员”们辅导孩子每个月给家长写一封信,并在学校里布置独特、具有私密性的“收信空间”,让孩子们可以在那里收信、写信。同时,四川儿基会还针对试点学校内的语文老师进行培训,由他们教导孩子,如何通过书信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并和父母约定在一定的时间内给孩子回信。
王洁琼向财新记者解释,从儿童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在很多时候,尤其这种长期隔离或是疏离的关系的恢复,需要一个过程。刚开始沟通起来,会觉得害怕或疏离,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因此,如果只是通过电话,留守儿童和父母之间,可能不太容易良好地表达情感。相对而言,“书信,通过老师的引导,承载的感情会更多,给父母带来的感受可能也会更丰富”。甚至有一些参与试点孩子的父母,已经有一方决定要回到家乡,和孩子待在一起。
在总结“给父母写信”项目的经验时,王洁琼表示,80%、90%的孩子都能通过书信平台,和家长进行良好的沟通;但这些良好的沟通,又需要建筑在先前所累积的亲子情感基础上。
王洁琼直指:“最麻烦的,就是有些父母已经在外面组建了临时的家庭。没办法把责任心和情感放到家里来。”她坦言,有的夫妻俩人分地打工,各自组建“临时家庭”,甚至在“临时家庭”内育有新的孩子的情况越来越多,“这个问题都难以解决。如果无法唤醒家长的情感,是很难有人去替代他们的。”
亲子之间的情感基础会决定关系修补的难易程度;家族中的其他成员,包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其他亲戚或村中邻人的角色,也会影响项目实施的成效。王洁琼说,“即使孩子可以和项目官建立比较好的关系,村里复杂的关系、闲言碎语等,都会造成新的阻力。”
例如在“给父母写信”项目中,曾经有孩子在家里与爷爷奶奶争论时,引用了联络员老师告诉过他的话,作为对自己有利的论据。最后甚至离家出走,要去广东找自己的爸爸妈妈。“这位老师本身没有任何过错,但是这个孩子离家出走之后,爷爷奶奶就到学校来闹事,说是老师把孩子带坏了。”
王洁琼认为,在乡村的生存实况中,除了无人照看的留守儿童,留守儿童的临时照顾人也极需关注。“比如留守老人,他们的压力、认知、情感、生活的照料等等,都存在很多问题。如果这些不能联动起来解决,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他们(老人)的困境,甚至比孩子更严重”。
在这起孩子离家出走事件发生后,“给父母写信”的试点项目被暂停,还未确定恢复的时间。但王洁琼仍认为,有规律、有频率地通过一定形式,保持孩子和父母间的联系,对于修复或者说维护他们的关系是有好处的。“人的情感是需要被唤醒的。”在外打工的父母,往往需要项目的联络员提醒或鼓励,才会适时给孩子们回信,“虽然是被动的行为,但是几句话、几张照片,对于孩子来说,也是聊胜于无。”
通过实务工作,王洁琼发现, 建立对留守儿童的评估机制建立非常重要。在不同年龄、不同情况下,有些留守儿童的心理是健康的,有些相对存在高风险、处在发生隐患的边缘,“这就需要有一个评估机制,这个机制又不能只评估儿童,而是需要对其生存的整个环境进行评估,这是最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