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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PGS实践

文  ▏ 张春

       印度PGS有机农业委员会(PGS Organic Council)主席乔伊·丹尼尔(Joy Daniel)先生有个目标,就是把印度那百分之二十多因买不起化肥、农药、商业种子,不得不进行有机种植的农户,都纳入到PGS的认证体系中。PGS是“参与式保障体系”的简称,是一种低成本的有机农产品认证方式。有机种植农户加入当地的PGS小组,小组成员之间按照印度 PGS有机农业委员会的有机种植标准,互相认证。在印度,PGS认证后的产品就可以打上有机标签直接到市场上销售——当前只有少数几个国家和印度一样,承认PGS的合法性。

 

       和费用昂贵、程序复杂的第三方认证相比,PGS认证的成本要低很多。由于当前有机农产品的盈利空间比普通农产品要高出不少,对无法负担高昂第三方认证费用的小农,能通过PGS体系获得有机认证将在很大程度上提高农业种植的收益。印度的PGS有机农业认证体系,现在是国际上最为先进完整的PGS体系之一,也有望成为印度主要的有机认证方式。这不仅有助于丹尼尔实现他和PGS有机农业委员会的发展目标,对以农业人口为主且人地关系紧张的印度也有特殊的意义。印度是世界上农业人口最多的国家之一,当前农业从业人口仍占总人口一半左右。独立近70年来,其农业发展十分有限就源于历史遗留的人多地少的问题——1947年印巴分治后,印度继承了原英属印度75%的谷物种植区和69%的灌溉面积(包括不少经常闹灾荒的干旱地区),却需要养活原英属印度82%的人口2。因此,改善农民生活、提高农业产量和农民收入,成了印度政府多年来多种农业农村改革的核心。独立之后,印度进行了旨在取消中间人地主的农村土地改革,试图建立耕种合作社;后又开展了促进农村公共基础设施建设、帮助提高生产力的“乡村发展计划”(美国福特基金会支持)3,以及致力于推广新技术新品种的农业“绿色革命”。按照后来的研究,这几项改革均以失败告终。“绿色革命”确实提高了产量,但其在贫困地区的推广,却大大加重了小农种植的成本,造成了更为严重的后果——贫穷的小农通过借钱甚至高利贷购买昂贵的种子和化肥,又常因恶劣的自然条件而血本无归,因还不起欠款、生活无望而自杀的农民不在少数4。由于灌溉条件优越而成功提高产量的旁遮普邦(Punjab),则因为过量使用农药化肥造成水土污染,成为癌症高发地。PGS有机农业的兴起,正好为小农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印度PGS体系构成

       当前印度国内有两个大型的PGS体系,一个是官方的,叫做 PGS India;一个是民间的,即文首提到的印度 PGS有机农业委员会。如上所说,PGS认证在印度是得到官方认可的,不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体系,经过认证的农产品都可以贴上“PGS有机”(PGS-India Organic)或者“PGS绿色”(PGS-India Green)的标签,在市场上出售。

 

       民间体系:PGS Organic Council5是以民间NGO为基础构成的,当前有20个NGO机构成员。

 

       这些NGO大多是在印度农村的发展过程中,以扶贫、帮助农村妇女儿童以及推动乡村发展等方式,嵌入农业发展体系中来的。他们在农村工作多年,长期致力于帮助农村和农业的发展,具有丰富的在地经验。具有相似工作目标的各家NGO,早就感受到需要一个全国性的组织来促进交流和协作。联合国粮农组织和印度农业部最终在2006年促成了“印度PGS有机农业委员会”的成立。

 

       丹尼尔介绍说,2006年,联合国粮农组织、印度农业部和一个印度NGO联合举办了一次研讨会,邀请了全国和有机农业相关的NGO参加。会议开了三天,最终决定建立一个全国性的有机农业委员会。建立之初,该委员会只是一个非正式、志愿参与的机构,致力于促进印度国内有机农业的生产和消费,直到2011年,才在果阿邦(Goa)正式注册为印度PGS有机农业委员会。

 

       印度PGS有机农业委员会的架构相对简单,有四个层级:个体农户,地方小组,地方NGO,PGS有机农业委员会全国委员会。

 

       1)新的个体农户要承诺按照PGS有机标准进行种植,并保证他们在自己所有的土地上都进行有机种植,才被允许申请加入。

 

       2)地方小组由当地5个或更多个体农户组成,按照PGS有机标准对新申请的农户进行评估认证;新的小组需要填写相关表格、接受有机标准评估,并通过直接合作的NGO将材料递交印度PGS有机农业委员会秘书处审核通过。

 

       3)NGO成员机构,负责帮助农民建立地方小组,也直接协助当地地方小组的工作。NGO定期将地方小组代表聚集起来交流分享。但不同的NGO情况有所不同,如丹尼尔负责的机构几乎每周都有交流会。一般的机构最少一个月会交流一次,丹尼尔说,这样就保证能及时获得农民的反馈。

 

       4)印度PGS有机农业委员会全国委员会,负责总的协调和管理工作。印度有机农协(Organic Farming Association of India,OFAI)负责处理保管所有地方小组的资料,而农村综合发展研究所(Institute of Integrated Rural Development,IIRD)负责发放证书。由各NGO代表组成的秘书处,每年至少召开一次会议,审核通过地方小组,并就当前面临的问题进行讨论。该秘书处,给每个地方小组一个编号,为认证的农场提供短信或者互联网查询服务,同时维护印度有机参与式认证系统的网站数据库等。

 

       所有的NGO和其协作的地方小组,都是按照成员机构之一的印度有机农协的PGS规程来操作。印度有机农协也是印度PGS有机农业委员会的一员。为了方便农民阅读和理解,印度PGS有机农业委员会把操作手册简化成两页纸的承诺书,只有最基本的要求,如不使用转基因种子,不使用农药化肥,努力在自己的农业系统中实现生物多样性等。

 

       PGS有机的要求,主要是对生产要素的限制,而并未限制作物品种或规定农法,各地方品种、耕作方法和与之相联系的传统文化,因而能够得到很好的保护。定期的交流和分享,也保证了优良品种和传统的好的耕作方法能够得到更广泛的推广和使用。此外,PGS有机种植的要求简化,也方便地方根据特殊情况进行变通处理,以及农民在掌握基本要求之后,根据他们的需求和耕作习惯,对种植、养殖的标准进行完善。例如,山羊并不是统一蓄养的牲畜。一个村子的地方小组养了很多可能破坏树林和菜地的山羊,做协助工作的NGO就特别增加了关于山羊蓄养的标准,要求山羊必须在远离树林的固定的草地蓄养。满足相关的要求以后,山羊蓄养也可以加入PGS认证了。

 

       民间NGO在整个过程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们不仅帮助农民参与到PGS认证和有机生产中来,也建立销售渠道,帮助农民把农产品卖出去。例如,地方NGO“Keystone Foundation”成立于1995年,主要为印度泰米尔纳德邦(Tamil Nadu)的本土蜂蜜以及一些林产品提供市场营销的支持,搭建生产群体和消费者之间的平台。他们选择做参与式的有机产品质量保障体系,主要是为了保护环境以及提高农民的生计。Keystone Foundation帮忙做市场营销,可以减少中间商对农民压价。一般的农民群体虽然生产的是原生态的农产品,但是没有好的议价力量和销售渠道,只能在每日市场或是周末市场销售,收入难以保障。与此同时,Keystone Foundation也会介入教育农民怎么保护生态环境,不要在生产中破坏森林,以及帮助建立农产品的标准。

 

       丹尼尔所在机构农村综合发展研究所的支持工作更为立体。它是一个成立于1987年的NGO,他们和当地农民协作,在有机农业、经济适用住房、小微企业创建,以及社区为本的健康、环境教育、妇女发展等方面开展了卓有成效的工作。现在这个机构也是IFOAM,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nternational Union of Conservation of Nature,IUCN),印度公平贸易组织(Fair Trade India)的成员。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地方小组自己就能够做市场销售,并推广有机种植;农村综合发展研究所机构下的农民合作社,承担小部分的宣传和销售工作;而网站的推广则帮助把产品卖到全国。

 

       农村综合发展研究所位于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Maharashtra)的Marathwada地区。这里普遍存在社会、经济和环境的不平等问题。该区域发生多起农民自杀,就是因为农民贷款购买转基因棉花种子无力偿还。2015年第一季度,就有601位农民因为反常大雨造成绝收而自杀6。农村综合发展研究所的工作宗旨就是帮助草根阶层进行创造性的发展,以获取可持续的生计。现在,和它合作的农民没有出现自杀的情况。丹尼尔解释说是“因为没有债”。进行有机种植之后,农民不需要再借钱买种子、借钱还钱。印度农民最大的压力来自于债务,是还不上债的绝望逼得他们走投无路。

 

       官方体系:官方体系“印度参与式保障体系(PGS India)”7是政府将国际上关于PGS的讨论本地化的结果8,正式机构约于2012年成立,由印度农业合作部国家有机农业中心(National Centre of Organic Farming)推动。该体系由在加济阿巴德(Ghaziabad)的总部办公室和分布在全国的六个区域办公室协同工作。推广低认证成本的PGS体系,是有机农业中心的工作内容之一。

 

       比之民间体系,官方体系的架构更接近政府行政体系。PGS India的人员大约一半来自NGO,一半来自政府。最高管辖权在“国家顾问委员会”(National Advisory Committee),常规工作在国家有机农业中心的PGS India秘书处。秘书处下设七个根据方位划分的大区域委员会,如北部委员会,北中部委员会,东北委员会,中央委员会等。大区域委员会下一级,是各大区域下属的小区域委员会,共76个(根据PGS India网站数据)。小区域委员会直接管理地方小组。地方小组的组成和审核程序与民间体系类似。

 

       该体系为各个管理层级都制定了操作手册,规定了职责范围和标准。不过,丹尼尔认为,在行政体制之下建立起来的PGS认证,缺乏发源民间的基础,其实有点类似于第三方认证。事实上,负责地方小组认证和培训的小区域委员会,在培训和散发培训材料时,都是要向农民收费的。

 

小农在PGS体系中的存在

       PGS体系给小农的自主空间很大,有想法的小农往往能够得到不错的发展。不过在各自能力和眼界的局限下,大部分小农在加入初期参与的主动性不是太高。

 

       丹尼尔的机构农村综合发展研究所开展农村工作主要有三种方式,一种是建立互助小组,如成员筹钱作为基础经费,供有需要(如计划做点小生意)的人借用,借用者则按期归还到共同经费中;第二种是共同活动型,如合作销售产品;第三种,就是机构借钱给农民,帮他们获取政府援助项目,一般等到项目(如厕所建设)完成之后政府才会付钱给农民。

 

       大多数的农民很难被组织起来,自组织就更困难了。以互助小组为例,10个互助小组就可以组成一个地方联合小组(可以建立更多的服务功能,帮助更多人)。但是这要耗费几年的时间才能形成。“他们不愿意主动去想合作的事情,也不愿想销售渠道的问题”,丹尼尔说,只有一两个地方组织是农民自发的——都是受过教育或者是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农民。此外,把女性组织起来要比组织男性容易得多。和丹尼尔的机构合作的地方小组,70%的成员都是女性。

 

       可以说,PGS给农民充分赋权,但是小农运用这种权利的能力,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形成。如丹尼尔所说,一般小农并没有提出标准和建议的能力,他们在加入地方小组的前两三年,通常只是听从NGO的指导意见。丹尼尔和同事对地方小组协助工作,也主要在这些刚入行不久的小组。待他们熟悉了之后,再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发展。

 

       许多小农确实借助有机农业改变了自己的生活,逐渐找回了作为一个自主生产者的自信和成就。如一位名叫Shantabai的女士,2010加入了当地的农民俱乐部后,她从农民俱乐部的种子银行获得了种子,开始在自留菜地种植有机蔬菜,并学会了制作有机肥。现在她出售有机肥给有机农户可以赚钱,将自留地的菜卖到有机市场,也可以获得每周近200印度卢比的收入。因为丈夫在十多年前已经过世,她艰难地独自抚养两个女儿长大,现在她有信心供还在上学的小女儿读到毕业。

 

 

印度农业面临的挑战,以及PGS的前景

       印度有机产品的消费,主要平台是专门的有机市场,四分之三是在国内消费。PGS认证能否在印度得到更广泛的推广,还不得而知。丹尼尔也不清楚有机产品市场容量有多大。

 

       全球农业发展趋势下,一些共同的挑战也影响着印度

 

       影响最大的就是当前越来越流行的合同农业——大的农业公司租下连片的土地,农民变成雇工,拿着公司的种子和肥料按要求种植。此举可以减少农民风险,保证其稳定盈利。但此种情况下,农民常常不能按照自己意愿安排种植。最令人担忧的是,这些大多是使用农药化肥的农业,租用期限(一般5-10年)到了以后,土地已经完全变了样。农民也可能早就忘记了原来的耕种习惯和与之关联的农村文化、丢掉了以前的种子,一切都要从头再来,这对乡土社会和农民本身来说,都是巨大且可能无法挽回的损失。

 

       第二是农业规模化导致的边际成本下降。随着粮食产业进入到大农业时代,标准化和大规模生产降低了单位粮食的生产成本。以家庭为生产单位的小农无法实现规模化,若要到市场去竞争,就要满足粮食采购公司的标准,进行基础设施改造、购买新设备等,导致其单位产量的成本高于市场平均水平,越来越难以生存。全世界范围之内,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生产都是在逐渐消失的。

 

       在印度当前的经济水平之下,作为生计农业存在的小农,已然面临市场的冲击,合同农业可能会吸引相当一部分小农参与,并影响印度乡村的正常发展。这也是丹尼尔所担心的。

 

       目前来看,印度政府对PGS的鼓励政策,对小农的吸引力还是看得见的:过去五年间,印度PGS有机农业委员会的地方小组增加了3倍。印度当前参与PGS的生产单位是23,317个,通过认证的生产者是21,240位。9更多的小农加入进来的可能性还很大,就看有机市场容量和小农盈利空间是否能保持。

 

 

 

1.  张春,关心有机农业的环境媒体人士,现居北京。作者参考了印度官方和民间两套PGS体系的相关网站及书籍,结合印度民间PGS的负责人乔伊·丹尼尔的采访完成此文。

 

 2.  孙培钧,《印度独立以来农业发展战略的演变》,1990年,第1页。作者生前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南亚研究所所长、亚洲太平洋研究所研究员,《南亚研究》主编。

 

3.  孙培钧,《印度独立以来农业发展战略的演变》,1990年,第4页。据该文,乡村发展计划的实施可分为上升和衰落两个阶段。上升阶段从1952到1961年,衰落阶段从1962到1974年,此后乡村发展计划名存实亡,印度农村发展工作已由各种其它计划所代替。

 

4  《印度引进转基因棉花种子酿大规模农民自杀潮》,载于《新京报》,2010年6月20日。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100620/02113359583.shtml

 

5.该组织网站为http://www.pgsorganic.in/

 

6.  信息来源:http://news.sohu.com/20150421/n411585964.shtml

 

7.  网站为http://pgsindia-ncof.gov.in/

 

8.  作者引用国际有机农业运动联盟亚洲主席周泽江的说法。

注:

文章来自社区伙伴出版的第八期《比邻泥土香》,全本杂志PDF下载地址请见:

http://www.pcd.org.hk/sites/default/files/publications/Fragrant_Soil_8.pdf 

纸质版购买渠道:沃土工坊、城乡汇(广州);鸿芷咖啡馆、北京有机农夫市集(北京);上海农好农夫市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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