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很多年以前,到四川的一个县去参加一个活动。活动中,有一个被事先安排好的环节,是由我主持一个下午的讨论会,主题,似乎是这个县的未来发展头脑风暴。
当时会场上来的人可不少,县委书记和县长来了,各乡镇的书记镇长乡长大人也来了,县里各委办局的书记主任局长也来了。好像整个县的所有重要干部都来了,好像大家聚在一起开了这个会,整个县的经济形势、社会发展就会焕然一新似的。
当然也有一些平头百姓,他们似乎是作为工作对象和受益方代表来参会的。因此,会场上也有他们的座位,只是放在偏僻和边角一些的地方。
下午两点,书记和县长入场,他们走向他们最习惯的位置:最高的那排放着话筒的讲台的最中间的两个座位。古代以左为贵,因此,有“左昭右穆”,“左祖右社”之说沿习。今天的官场人要模仿古代,似乎也是以左为贵,因此,那个长得像书记的人,坐在了左边。
他咳嗽一声,扶扶眼镜,正正椅子,摸着话筒,就要讲出话来。我也是在公益组织当过多年志愿者,围观过多场会议和培训的人。刹那间,一个喷嚏过后,意识到了,自己是钦定的主持人,意识到了主持人的地位和责任。我赶紧拿起自由话筒,说,书记且慢,县长且慢,各位领导都且慢,你们坐错位置了,你们看错流程了,今天的位置也不应当这样排列,今天的流程也与你们熟悉的不同。大家帮我一个忙,把整个会场摆成了个椭圆形,然后留一个出口,像羊圈那样,方便我进出走动就好,然后,我会带大家,愉快地过上两三个幸福的小时。
书记县长毕竟见过世面的人,马上按照我的意见动了起来,似乎对我的作派也有一些好奇,有一些期待,看我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因为似乎他们下午本来也没有准备好要来讲话的,只是长时间讲话讲习惯了,以为一到开会,就要轮流当主持人,轮流讲话表态。
倒是镇长局长们有些不适应,他们一开始远远地与书记县长隔开坐着。后来实在是位置挤不开了,我连拉带拽,才把整个椭圆形剧场座位充满。大家经过这么一折腾,原来井然有序的层次感被打破,处于一个混充无组织的状态。我站在的地方,是个豁口,搬掉了一张桌子,也许从天花板上往下看,像是圆圆的鸭蛋鸭蛋被磕开了头部。颇有点今天流行的“U型会场”的调调。
敢说那天下午大家都玩得很高兴。书记和县长们,领导和干部们,从来没接受过这样的待遇,没有玩过公益组织们最经常玩的各种参与式、互动式的平等型会议的游戏,因此,有时候很不习惯,僵化的身板仍旧有些僵化,矜持的脸庞仍旧多少有些矜持。偶尔冷场的时候,大家仍旧习惯性地把目光射向书记和县长,或者低下了沉重的头,时间不知如何打发。
但形式的转变仍旧带来了内在的不同,至少在我控场的那两三个小时内,整个气氛还是愉快和平等的,大家的融入感较强,互动得也很充分。一旦每个人发现自己都可以自由投入的时候,慢慢地每个人的身体都舒展了,每个人的精神头也都活泼了,时不时出妙语,时不时见真情。
又让我想起我的老家,福建北部的一个小山村里,只要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村里过来帮忙的人们,只要有闲下来,只要凑齐上三个人,他们就会在一起玩牌,旁边还可能凑上几个围观助阵贴边挂靠的主。边抽着烟,边说着闲话,时不时有笑语传出,有妙句爆场。很多人的外号就在这时候被取了出来。你即使不参与,坐在旁边假装看书,一支耳朵也会经常被他们所感染,所吸引。平静而多雨,寒凉而寂寥的山村,因此有了诸多的活力和灵性。
是的,私董会这样的形式,在政界,军界,商界混久的人,初次相识相遇,可能是很新鲜的一种人生体验。就如独裁惯了的企业家们,会觉得“民主对话”是个很稀奇罕见的场域那样,甚至会觉得是人世间不可能有的风暴。
而有意思的是,在公益领域,私董会这类的充分互动、高度平等的方式,其实是非常常见,常见到有些让人厌烦、偶尔想要换换口味的。类比一下,就如在公益界的人看来,企业家那样每天殚精竭虑去给自己和公司挣钱,是人间最不可思议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居然能够一直挣钱挣得不嫌讨厌和麻烦。
也就是说,乍一打眼,私董会的学习形式,在公益行业尤其是民间公益行业,可能没有什么稀奇。或者说,公益领域这些年来探索出来的超出十六人的“讨论会”形式,少说也有十几种。那些做培训,做乡建,做社区发展,做民族研究,做领导力提升的公益专家们,只要给他们一次机会主持,他们都会施展出无数的模式化技巧来;第一次碰上的人,还会以为是这些培训师、协作者的发明;参加多了才发现,好几十好几百年前,早已经是公益界的常规套路。
于是,问题就真的来了,私董会这样在商业界可能有“四两拨千斤”之效果的学习形式,在公益界,是不是有同样的效能?因为,有时候,形式的改变就足矣带动整个内容发生实质性的改变。而私董会这样的独特形式,在公益界极为常见的时候,它的场能是不是还有可能因为差异化甚至特异化,而受到珍惜,因为珍惜而激发得更强大?
但是,有人飞快地跳过来,要我且慢,要我“字下留人”。他说,私董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形式,那就是挑战一个小组,究竟能够“一起走多远”。就如电视剧,如果只演一集,大家可能都觉得很常见,你如果能演二十集,二百集,演到山穷水尽,地老天荒了,肥皂泡泡还能够不爆裂,编剧还能有词有句,演员还能有板有眼,那么,大家就觉得这个剧组有强大的功力。而私董会的魅力,恰恰不在于一场搞定千秋,而在于连续多场,持续多年;不在于一种手法,而在于多手法并用,随时可能会临机创新。
这个挑战,某种程度上才是真正的诱惑。这个持续,某种程度上才是真正的“私董会特有形式”,也可能才是私董会的特有吸引力。因为如果一场定春秋,一个形式分高下,可能私董会未必是赢家。但当前的世界上,类似私董会这样,强调一个小组,相随相伴,要持续共同扶持着,走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形式,可能还真是不多。而在这漫长的共学和互动的过程中,需要应用的形式,可能有无穷多种,套路的归套路,创新的归创新;通用的归通用,特色的归特色。
这形式可能是对参与者的另外一种极限力的巨大挑战——初相识时,大家怀着兴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肚子里暗暗升起深度结识的愿望。但一年之后,两年之后,五场豪饮下来,十场夜话下来,一百次案主深挖之后,也许大家就会开始心生厌烦,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开始把这个事的重要性往后排。而一次往后排,可能终生就往后排了,于是,一个小组,很可能就在一两年之后,就由断点而掉线,由解组,而散架了。
顺便说一下,美国私董会与中国私董会未来可能的不同,美国讲究由一个人生经历非常充沛丰足的人——据说最好是年龄六十二岁以上,在社会上的各种豪门当过领袖或者高管——这样的人有点类似于“自然结晶的人生导师”,因此,既可能镇得住场,又可能在互相激发中,到达新的人生颠峰——虽然这些教练,未必需要以此谋生。
但在中国,可能会出现另外一种更混序多元的状态。很有可能,一些年轻人,纯粹只是学习过私董会的一些流程和技巧,就开始带组共学。也很有可能,一些人,完全是依靠当私董会教练谋生。当然还有一些人,可能只是想玩玩票,过过瘾,并不想真心而持续地投入。
于是,生活在中国的公益领域的人们,可能就会有些担忧。与这样的一些人同学共舞,是不是白白耽误了自己的青春美貌和才华?
但也许这样的形态,反而蕴藏着更多的生机。所有的困难都是创新的机会,足够多的挑战才会带来足够活跃的繁荣。正因为没有经典,所以很多人就可能成为本土的经典。正因为没有本土的模式,所以进来早的人,就可能营造出一种会被传承和认同的模式。
很多人是害怕冲突的,担心冲突会导致整个行业走进下坡路,实际上,冲突才是一个行业发展的生命原始力,只有冲突,大量真实的冲突,会帮助行业处在高频率的震动中,进而得到无穷大的前行动力。(2017.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