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HA!志愿者在黎巴嫩。塞巴斯蒂安供图
入秋的叙利亚小镇马卢拉(Maalula),阳光炙热依旧。在这座有着基督教传统的东方小镇,两名金发白人男子伫立于白色十字架后,背对镜头,眺望着黄色土丘脚下密密麻麻歪斜着的破败民居。他们身着统一灰色T恤,后背印着的标志引人注目:一双手托起的一间屋子。
这是一个名为“选择救助联盟”(Alter native Help Association, AHA!)的德国NGO发布的宣传照片。像任何一个从事人道主义救援的西方NGO一样,他们不远万里来到战乱未定的叙利亚,选择与深受战火之苦的叙利亚人“并肩同行”。然而,这个刚成立一年的组织,在同类援助机构中却显得极为另类:它的目的并非为自2011年起涌入德国的叙利亚难民提供直接援助,相反,他们致力于“劝退”难民,呼吁难民回到家乡。
虽然展现出了“救助”姿态,但这个另类NGO还是因其有悖于传统人道主义救援的宗旨和价值观念而招致批评。这个另类现象也折射出难民危机爆发以来德国内部右翼力量的迅速崛起。
“另类选择”的“另类救助”
“7月,在距大马士革65公里的小城马卢拉,人们走上城市的街头,在安静、祥和的马路上为重获的自由而庆祝……来自德国的我们,为这里的难民提供食宿。因为只有在当地,援助才真正有意义。”
两名NGO的发起人站在马卢拉破败的山脚下录制了这段视频。视频中低沉的男声清晰地传递出一种不寻常的讯息:持续8年的叙利亚战火即将熄灭,一路向西的难民,是时候回家了。
视频中最后出现的白人男子,是AHA!的发起成员之一,德国经济学者塞巴斯蒂安·齐林格(Sebastian Zeilinger)。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极右翼组织“身份认同运动”(Identitarian Movement)德国分支(Identitäre Bewegung,IB)的成员。
成立于2017年夏天的AHA!还是一个规模小而松散的NGO,创始人为一批二十多岁,同为IB成员的德国青年,现年38岁的塞巴斯蒂安在其中最为年长。塞巴斯蒂安在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表示,IB组织的主要诉求是要求关闭非法移民边界,同时在危机源头地帮助当地的难民,成立AHA!的目的,就是想把这样的理念带去叙利亚。
打开AHA!的官方网站,德语书写的“帮助到达”十分醒目,这也与IB高举的“家园、自由、传统”的口号一脉相承。据塞巴斯蒂安说,IB并非一支政党,却在理念和诉求上与逾半世纪以来首个进入国会的极右翼政党“德国另类选项党”(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AfD)十分相近。
“AHA!的愿景是,将年轻的右翼欧洲人送去叙利亚,让他们看到真正的叙利亚是什么样的,”塞巴斯蒂安说,“我们想要像‘绿色和平’一样,用游击战式的行动让我们的理念引起讨论。”
9月中旬,塞巴斯蒂安与同伴马里奥来到叙利亚小镇马卢拉,两人考察了当地的情况。塞巴斯蒂安称,AHA!此行向当地捐款修建了一所茶社,还为一批叙利亚养蜂人提供了资助。目前,他们已开始着手准备下一阶段在叙利亚开展的项目,预计明年1月向叙利亚派出第一位志愿者。
之所以把在叙利亚开展志愿活动的首站选在马卢拉,塞巴斯蒂安也有特殊的考虑。这座古老的小镇是一座基督教传统重镇。对于像塞巴斯蒂安这样的白人身份主义者来说,马卢拉是一个符号,象征着基督教的欧洲对伊斯兰的“抵抗”。
“叙利亚战争是一个关于民主、关于自由的巨大谎言,马卢拉就是最好的证明。(叙利亚总统)阿萨德是基督徒的保护者,他过去是,现在也依然是世俗叙利亚的保证,”塞巴斯蒂安在给界面新闻的采访回信中表示。
这并非AHA!的身影首次出现在中东。塞巴斯蒂安称,此前他和几名同伴还去了黎巴嫩,在贝卡谷地资助了10个穆斯林难民家庭。据半岛电视台报道,今年5月,AHA!成员前往黎巴嫩“劝说难民放弃向西前往欧洲”,该组织是在中东地区活动的唯一一家为将难民拒在欧洲门外的NGO。
AHA!于黎巴嫩贝卡谷地拍摄的叙利亚难民儿童。塞巴斯蒂安供图
难民返乡,没那么简单
经历了8年战乱的叙利亚,在塞巴斯蒂安的叙事下,显得一片祥和。
“这里非常安全,道路都开始重修了,”塞巴斯蒂安对叙利亚的治安状况感到自信,“这里足够稳定,带我妻子一起来也没关系。”
从近几个月的国际舆论看,叙利亚难民返乡似乎成了某种趋势。联合国难民署(UNHCR)官方数据显示,今年8月,已注册的叙利亚难民人数自2011年以来首度出现下降趋势。与此同时,叙利亚官方开始以各种方式呼吁难民归国,各国媒体围绕叙利亚重建及难民返乡展开的报道也陆续增多。俄罗斯卫星通讯社8月报道称,流落在黎巴嫩、土耳其和德国的逾170万叙利亚难民都表达了重返家园的愿望。
但叙利亚是否真的如塞巴斯蒂安所说的那样适合难民回归吗?一切还未有定数。
在土耳其从事难民救助工作的叙利亚活动人士萨比希就对难民返乡不抱有太大希望。“所有的(欧洲)政府都在抱怨难民是负担,政客还有媒体都在其中起到了一定作用,如果他们可以选择,他们巴不得想把所有难民送回去。”萨比希认为,媒体的报道恰恰是为了营造出“重建需要难民”的舆论氛围。
对于AHA!的所作所为,萨比希也颇有微词。 “他们这样对于叙利亚难民是不负责任的。”在他看来,叙利亚的战局虽然基本已成定局,但难民返乡的环境尚不明朗。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副研究员邹志强教授认为,目前叙利亚局势有走向稳定的趋势,但战争还未结束,各方分割占领和紧张对峙的局面仍然存在,重建更未见明显进展,大多数地区还是废墟一片,并没有做好让叙利亚难民回归的准备。
除了战争带来的灾难动荡,叙利亚问题相关各方在难民问题上的博弈与制衡也是影响难民回归的“变数”。“有关方面可能也并不希望叙利亚难民自由回归,包括叙利亚政府和土耳其政府,还存在不少的制约因素。”邹志强教授对界面新闻表示。
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9月发布的一份报告认为,难民归国问题因阿萨德政府的存在而变得更加复杂。在没有实施政治解决方案的情况下,阿萨德政府是否会对返乡的叙利亚难民开展报复很难预测。
“他们很可怕”,挪威宾达尔难民咨询办公室(Refugee Consultancy in Bindal Commune)主任,有20余年难民安置工作经验的阿什耶德·迪比维克·吉伦(Åshild Dybvik Gillund)女士对AHA!的所作所为评论称,“他们这种行为会带来严重后果,因为他们的努力与世界面临的现实格格不入。(欧洲)可以建起一道墙,但谁来对那些墙外你不想看到的人负责?”
在吉伦女士看来,像AHA!这样的NGO并不具备援助资质,更会扰乱人道主义援助系统的秩序。“知识和规范是援助取得成果的关键,必须要有一个清晰的标准,要对那些实施援助的机构提出一些要求,”吉伦女士对界面新闻表示。
AHA!脸书截图
欧洲开始向右转?
精心的包装难掩这个德国右翼NGO背后明显的政治诉求。尽管塞巴斯蒂安本人称,他和同伴受到了叙利亚难民的亲切欢迎,他们拍摄的照片和视频中也极力凸显 “人道色彩”,但AHA!的Facebook主页下还是充斥着大量负面评价。
一位名为Philipp Heinicke的德国用户称,“在人道主义救援的伪装下,他们做着驱逐难民的事。”另一位名为Emily Dische-Becker的德国艺术家则在AHA!的Facebook主页下称:“AHA!是极右组织‘身份认同运动’的幌子,目的是为资金已被奥地利冻结的后者寻觅资金。”
26岁的IT咨询师,德国人海宁(Henning)告诉界面新闻,在德国,AHA!这个组织并无很大名气,他对这个自称“从事人道主义救援”的NGO抱持怀疑态度,认为他们和一些右翼政党在人为制造紧张感,煽动民众情绪。
“他们到中东去,做的都是一些肤浅的事情,表现出他们右翼组织在难民问题上也做了一些努力,”海宁解释说,“像AfD这样的右翼政党利用德国现在的一些问题,想要创造出一种反伊斯兰的环境。”
但是海宁也承认,自难民潮爆发以来,德国社会危机四伏,有关犯罪事件的报道越来越多,“即使是非右翼组织的人也渐渐觉得,要阻止更多难民涌入。”
在严峻的难民问题前,2015年默克尔的那句“我们能做到”(Wir Schaffen Das)变得极具讽刺。难民危机不仅在德国内部引发了社会分裂,欧盟内部围绕难民分摊问题撕裂的迹象也越来越明显。在此背景下,反移民、反欧盟的右翼民粹政党悉数登场。2017年,AfD一举跃居德国政坛第三大党。
为了“把难民劝回家”,德国极右翼政客亦四处奔走。据德国之声(DW)报道,今年3月,7名AfD 联邦议员组成了一支代表团访问叙利亚,会见了被视为阿萨德“亲密盟友”的叙利亚大穆夫提(注:意为宗教学者)艾哈迈德·巴德雷丁·哈桑(Ahmad Badreddine Hassoun),希望能够推动遣返目前居住在德国的50万叙利亚难民。
与AfD议员一样,塞巴斯蒂安此行的目的未尝不是推动难民遣返,但却极力回避与政治有关的话题。在被问起AHA!是否曾与阿萨德方面有过接触时,塞巴斯蒂安断然否认。“我们不参与政治。但是,我们也不是‘改变政权者’,除非谈到默克尔。”
结束了在叙利亚的两周行程,塞巴斯蒂安马不停蹄飞回了故乡,位于德国东南部的巴伐利亚。接受界面新闻采访当日,恰逢巴伐利亚州议会选举。未出所料,塞巴斯蒂安把手中的一票投给了与其观点相近的极右翼政党AfD。
10月14日民调出炉,塞巴斯蒂安对结果满意。AfD首度跻身州议会。
“欧洲最终开始向右转,在我们自己的国家,我们绝对不希望变成少数群体,”塞巴斯蒂安表示。
采访结束,塞巴斯蒂安向记者发来一张家乡的图片。深秋的巴伐利亚安详静谧,茂密的红叶将庄严肃穆的教堂与外界阻隔开来,露出金色的十字架,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