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今天为大家带来的仍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观爱自然公开课的直播系列回顾。本期的主讲嘉宾是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和生态学院教授李添明老师，他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项目协调员冯琛一起，讨论了普通公众的消费与保护生物多样性的观念的问题。巧克力、鱼翅、羚羊凉茶……我们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消费，或近或远都曾与自然资源的使用、生物多样性的保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消费者的心理和观念，是如何在背后驱动着野生动物贸易、影响野外动植物的生存状况的呢？
在成为中山大学的教授之前，我在美国呆了好几年，拿了博士学位，打了几年工。我住在纽约市，我们一家四口经常去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这是一个世界级的博物馆，图片里的就是生物多样性展厅，这些都是生物标本，我的两个孩子对这些标本特别好奇，想知道这都是些什么物种，展厅里也有关于保护的内容，讲到世界上有很多濒危物种面临人类活动的威胁。在这种时候，孩子都会问，它们为什么濒危了呢？我的很多课题就是为了解答这个问题。
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生物多样性展厅内的标本
我们人类就是生物多样性的一份子，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网络中。这次疫情也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所有的活动都可能对生物多样性产生很大的影响。
今天我带来了三个与自己相关的故事。大家听完之后可能会发现，这些可能也是你们的故事，因为这三个故事都与公众消费有关，你我都是公众消费者，我们的行为都会影响到这些物种。
01 羚羊水
塞加羚羊分布在中亚，被IUCN评为极濒危的动物，目前最新的数据还在统计，种群层面上还有几十万头。它们分布区域狭窄，主要集中在哈萨克斯坦，如果受到环境和人类的影响，种群会面临很大的生存压力。
塞加羚羊 图源/global conservation force
塞加羚羊的羚羊角在本草纲目中记录有一定药用价值。我是新加坡华人，我的祖父祖母来自福建，他们很相信羚羊的药用价值，比如羚羊角可以解热，服用羚羊水和羚羊粉可以缓解高烧，老一辈的人特别相信这些事情。羚羊水在市场上也特别容易买到，尤其是在一些中药小店，他们卖5新币，折合25人民币，羚羊水价格很合理，也是合法的。动物贸易中，塞加羚羊属于控制贸易的物种。我从小一直对羚羊制品有所接触，但我不知道塞加羚羊的情况处于危险当中，老一辈买药后我就吃，也没有多过问，当然服用后也有效果，一吃就吃了好几年。
后来我接触了野生动物以及濒危野生动物，在八十年代，塞加羚羊可能还没有这么濒危，在新加坡有些人在关注这些问题。我们这些关心保护的朋友们都特别关心这个物种，在几年前我们开始做些调研，想从科学的角度去研究到底有多少人购买羚羊水，是自己还是亲戚朋友用了羚羊水，他们为什么要喝羚羊水。将近一半人都是因为觉得羚羊水有用才喝的，或者是朋友推荐喝的。在这些人当中，超过一半的人都是家人推荐喝的。相信大家在小时候大多数都是依赖父母的决定，我们晚辈只负责听话。所以在新加坡，很多情况下都是因为家里人的推荐，爷爷奶奶决定后在药店买羚羊水，他们用过觉得好就推荐给我们的爸妈以及我们，那时候很多新加坡人为了退烧都会使用羚羊水。
一些羚羊角药用制品 图源/Exploring saiga horn consumption in Singapore, Meryl Theng, Jenny A. Glikman and E. J. Milner-Gulland
塞加羚羊面临的危险就是和药用有关，尤其是新加坡华人的使用。我们无法确定做羚羊水的原料一定是用塞加羚羊。大家都是信任药店是合法售卖，所以大家会尽情地去买，而且羚羊水不是很贵，所以需求一直很高。很多国际团队来新加坡做调研，想了解人们在什么情况下不会使用羚羊水，其中有很多原因：包括物价的问题、禁用的问题、濒危的问题、残忍的问题（取羚羊角的时候有时会把羚羊杀了），这些都是人们不用羚羊水的理由。如果不喝羚羊水，消费者会使用替代品，比如草本药和合成药。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看到，并不是说很多消费者必须要用羚羊水，他们的消费还是以药用功能为主。不同的消费者人群对羚羊水有不同的观点，如果我们想了解消费者行为，我们首先需要了解这些消费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2015年，在哈萨克斯坦，两个月里突然死了20万只塞加羚羊，这在当时轰动了整个保护圈，如果塞加羚羊的减少不受控制，那将会影响很多其它物种。跨学科、跨国界合作的人尝试寻找造成塞加羚羊突然大量死亡的原因，因为对于一个种群特别小、分布范围特别狭窄的物种，如果发生突然死亡的案例，很容易面临灭绝的威胁。经过将近一年的研究，他们发现造成大量死亡的原因是一种菌，这种菌其实一直以来都生存在羚羊的嘴里，在平常是没有问题的。学者统计了从八十年代到2015年的羚羊死亡数据，并且与气候数据对比。他们发现大多数时间羚羊没有异常，而在1981、1988、2015年发生了三次大规模死亡，这三年的气候指标和以前不一样，可以推断气候变暖影响了这种菌类在羚羊嘴里的生存情况，进而造成了大规模死亡。所以，塞加羚羊狭窄的分布，气候变化和其它不能控制的因素都会影响他们的生存。我们消费者因为有需求，导致盗猎和非法贸易问题，如果这个种群再遇到极端气候变化，那么种群会受到更大的影响。
大量死亡的塞加羚羊 图源见图片
幸好到2018年，塞加羚羊种群开始慢慢恢复，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下次极端的气候变化会如何影响种群。如果新加坡人认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他们应该会减少羚羊水的需求。我的亲妹妹虽然受过大学教育，很聪明，但还是特别信羚羊水的功效。每当我们谈起这个事情，当我从专业角度谈起，她会不愿意和我交流，甚至吵架。那么如何去和别人说明羚羊制品的问题、去说服家里人是个难题。所幸我的妹妹最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且决定少买羚羊水，她的决定会为保护塞加羚羊做出一些贡献。目前社交媒体上有各种各样的宣传，公众的意识也在慢慢提升。
02 鱼翅
第二个故事是有关鲨鱼的，这个故事对我影响很大。国内大多数华裔对鲨鱼，尤其是鱼翅都是比较熟悉的。2004年是我结婚的那一年。华裔都很喜欢摆酒席，酒席中不可缺少的一份菜是鱼翅汤，我去过的所有婚宴都有鱼翅，如果没有的话主办方就会被认为很吝啬。我那时开始读自然保护硕士，开始认识到鲨鱼鱼翅的问题，很多鲨鱼都在面临灭绝。所以当时我和我的太太做了决定，我们不要吃鱼翅。我在婚宴上花了15分钟的时间做了个宣讲，说明没有鱼翅，但是大家都很不高兴，我就很不受欢迎。但我没有后悔我在16年前做的这件事情，我觉得这是我的本分，是我负责任的行为，也希望能影响到一些亲戚朋友。2014年中国政府禁止在宴席里提供鱼翅汤，也有很多明星参与了很多宣传，从那以后，我们看到国内的鱼翅在减少。然而一些华人还是很喜欢吃鱼翅，尤其是因为鱼翅是一个身份地位的象征，能请别人吃鱼翅对华人来说是一个很有面子、很需要做到的事情。在香港和美国，通过分子测试，我们发现世界各地的鲨鱼都跑到了美国的餐桌上。因为消费者吃了鱼翅，所以很多消费者都直接影响到了鲨鱼保护。
鱼翅交易量下降的相关报道 图源/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在国内这些行动很有效，但很多时候一个国家的需求虽然减少了，其它国家的需求却会增加，比如在中国减少的时候，泰国、马来西亚的鱼翅需求在增加。从2014年起，我们对鱼翅问题的认识越来越清楚，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去宣传、去影响周边的人，所以贩卖鱼翅的企业越来越少，甚至不再售卖鱼翅。
2018年有人提出在新加坡禁止售卖鱼翅。他们发动了5万人的签字申请，然而到现在新加坡政府也没有禁止鱼翅交易的打算。我们通过数据发现贸易可能是个因素，新加坡是鱼肉和鱼翅的进出口大国，经济是很大的因素。每个人都是消费者，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而他们的决定可以直接影响到政策。
03 巧克力与棕榈油
你可能不喝羚羊水、不吃鱼翅，但最后一个故事和所有人都有关系，那就是有关巧克力的问题。2008年开始，由于严重的空气污染，新加坡人开始戴口罩。大家对新加坡的普遍印象是很干净，没什么污染，然而从那年起，每到8、9月份，一股烟雾会从别的国家飘来。这个烟雾导致很多老人孩子得了哮喘。造成这些烟雾的原因是巧克力。
20世纪90年代，印度尼西亚的农民每到9月会焚烧雨林，在烧平的地上种植农作物。如果起风的话，烟雾会弥漫到整个东南亚，这造成了很严重的空气污染。人们破坏了原始森林去种植经济作物油棕，油棕对栖息地、物种（尤其是红毛猩猩）、树木砍伐、气候变化、水资源有着很深的影响，是一种不持续发展的农作物。
焚烧雨林产生的烟雾 图源/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油棕有多大的影响？可口可乐、冰激凌、巧克力、快餐甚至各种化妆品都会用到的原料，油棕在全世界有着很高的需求量。棕榈油对身体虽然不一定有很大的影响，但是这背后有着一个不可持续发展的供应链。所以很多NGO要求每个公司、企业在买油棕原产地时要有可持续性，要求尽到一些社会责任，减少对环境、生物多样性的影响。很多公司受到消费者的压力，也开始做出些改善。久而久之，种植油棕的公司也开始改变，变得更加有可持续性。正是因为消费者的选择，他们拒绝使用不可持续性的油棕，促使了企业有所进步，避免流失更多消费者。为了让棕榈油变得更有可持续性，中国也开始与国际保护组织合作，近些年来，油棕也得到了企业、消费者的关注。
棕榈油供应链示意图 图源/palm oil investigations
近年来中国开始垃圾分类。很多人觉得垃圾分类是很烦的事情，因为以前大家都习惯把垃圾放一起丢掉。然而很多学者认为改变大规模的消费者行为可以先从垃圾分类开始。所以有NGO对不同类型的消费者进行了调查，将消费者分为不同人群：环保行动派、环保信念派、环保考虑派等。环保行动派会行动起来，会很注重去做如垃圾分类等与环保有关的事情，也会督促周边的人。环保考虑派是知道了但不去做，或有可能以后做。如何影响他人让全部人变成行动派，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和挑战。近几年来，中国在可持续发展方面有很大的进展，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开始关注环保问题，他们之中甚至有七成的人表示愿意为更环保的东西付更多的钱。虽然人们在态度上发生了改变，但在行动上的改变还更需要一点时间。同时，有超过八成的国人消费者表示他们会看重自己所购买的品牌是否明确地承诺会“致力于让社会更好”，这已经超过了全球的平均水平。所以消费者越来越愿意促使企业担负起保护环境的责任。如今世界范围内也对消费与环境保护有新的认识，联合国2030年的可持续发展议程的第12个指标是关于消费，即负责任的消费和生产。此外，联合国一共有17个可持续发展议程的指标都是与生物多样性有关的，无论是海洋还是陆地的生物多样性，都和我们的消费有关。
联合国可持续发展议程中与生物多样性有关的指标 图源/ Biodiversity’s contributions to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Malgorzata Blicharska, Richard J. Smithers, Grzegorz Mikusiński, Patrik Rönnbäck, Paula A. Harrison, Måns Nilsson & William J. Sutherland
我们的公众消费行为，与生物多样性的保护有直接联系。我们的同仁都知道保护生物多样性有多么重要，可是我们也要考虑到我们周边的亲戚朋友，对于行业外的人，我们也有责任跟他们谈论生物多样性。如果多数人都不支持这些事的话，这势必会影响生态文明社会建设的指标。这是全世界都应思考的问题。
04 Q&A
Q：很多消费者往往不知道他们消费的东西会影响到自然环境，比如棕榈油和日用品。那么我们能放心使用这些日用品吗？我们在消费时需要关注什么才能避免使用非可持续发展的用品？
A：我相信关注我们分享的人都是环境行动派。WWF每年会评估企业是否满足可持续性发展地使用棕榈油，并且进行公开打分。在之前，雀巢和一些化妆品品牌都没有很高的得分，但在后续这些企业都有所改进。这些数据在网上都可以找到，就可以知道哪些品牌是符合可持续性发展的。然而很多情况下，大家因为习惯或方便，就会做出一些不负责任的消费决定。现在的评估体系是非常丰富的，只需要搜索一下。能不能利用科技和知识将评估在短时间中传达给消费者，让消费者做出负责任的决定是很重要的，很多时候，人们都是不够了解。我为何了解是因为从1997年开始产生雾霾，所以大家会关注这个问题，给种植油棕的企业施加压力，让他们做出负责的回应。这些评分都是无法强制企业改变的。很多公司一直被打1分，因为他们不需要改变可持续发展计划就能生存下去。所以是需要我们消费者意识到这个问题，去要求更负责任的生产，这样我们也能够更负责任的消费。理论上说消费者可以影响企业。
一些企业的可持续发展性评估打分 图源/WWF
Q：很多野生动物消费者抱着不同的心理：有些人是因为好奇，有些人是因为面子。请问面对各种不同的心理，我们应该怎么劝说身边的人?
A：我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目前这个问题没有一个很好的答案。野生动物保护涉及很多跨学科的知识，如心理学、营销学。我们需要一些成功案例来帮助我们解决问题，需要增加负责任的消费，减少不负责任的消费。消费者根据不同的动机划分为不同的派别。在疫情期间，我很难得地能和家人们呆在一间屋子里，我在这期间尝试了很多方法。老一辈有很多观点，并不是说他们的观点是错的，但他们的观点与我这一辈是有代沟的。我和我的孩子也是有代沟的，我会和他们有沟通困难。之所以有时候能和家人谈得进去，是因为他们信任我，他们知道我没有别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了解他们为什么做这件事，然后慢慢地跟他们聊，慢慢让家人了解你们的观点。其实就是需要时间，慢慢形成习惯。老人们用羚羊水就是因为习惯，突然你反对使用，老人们会听不进去，他们认为羚羊水他们已经吃了很多年，也给自己的孩子、孙子吃了很多次，也吃不死人，凭什么就不让我吃呢。所以第一步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再跟他们慢慢地聊起来。
主持人总结环节：对公众来说，只要不去消费野生动物就是在保护。很多城市里的人认为野生动物在野外，与自己很遥远，事实上，野生动物保护需要在城市开展才能事半功倍。很多野生动物被猎杀的原因是来自市民的需求。我想起一名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的话：“我们国家已经没有人需要吃一块野生动物的肉才不会被饿死，也没有人需穿野生动物的皮才不会被冻死，也没有人需要靠喝一口熊的胆汁或吃一口老虎的肢体才会把病治好。”所以除了传统的刻板印象，我们人类对野生动物从史前时期的必要消费慢慢演变成现在的欲望消费。这个是我们需要避免的。自古以来，互利共赢是人类得以生存下去的重要条件。物种不平衡、生态被破坏，人类的生活也是会受到影响的。比较欣慰的是，越来越多的自然爱好者能做到可持续发展的消费。今天正如李老师所说的，这些自然爱好者确实可以去影响身边人的观念，这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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