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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中国白丝带”发起人方刚:当我被压迫时,我感觉自己也是一名女性

 

 

 

“我生理上是男性,但当我被社会霸凌时,我就是那个被压迫的女人。”方刚顿悟。

 

多年过后,顿悟生发的场景历历在目:1997年的一天,一个书店,31岁的杂志编辑方刚站在一排书架前,正在读一本女权主义的书。当时,女权主义著作随着翻译热潮被引进国内。

 

他没料想,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中国白丝带”的发起人,投身推动男性参与制止针对女性暴力的社会运动中。

 

偶然背后,其实是命运的回声,是自我的救赎。

 

方刚

 

 

1弱者的反抗

 

方刚还记得,当初那本女权主义著作打动他的地方——字里行间对所处困境的洞察,对社会不公正的控诉。一种熟悉的被压迫感,冲开了方刚内心封存的陈年往事。

 

1976年,一个举国哀恸的年份,小学生方刚被罚站,被押解批斗。他不明白,为何在众多嬉笑打闹的孩童中,老师偏偏对他施加惩罚。尽管如此,方刚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愿,因为这种来自老师、同学的打骂早已成为童年的一部分。

 

方刚长成了一个不同的男孩,不是社会推崇的阳刚气概,反而是自卑的、懦弱的。

 

许多年后,他才明白,自己之所以被霸凌,只是因为他有一个不普通的父亲。

 

父亲是知识分子,是黑五类,是多届政治运动中的“老运动员”。在儿子三岁那年,这位父亲跃入炼钢炉的钢水中。

 

得知真相的方刚回看自己的过去,俨然是一部被压迫者的历史。成年后,他进入天津一家报社做记者,也许是同属被压迫的位置,方刚开始关注性多元、性少数群体,与他们有一种情感上的共通。

 

几年间,他以自由作家身份,出版了多本性别主题的实地调查著作。其中一本论著介绍了同性恋在中国的生存现状。方刚被多家外媒追踪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后果是,1996年他被迫离开报社,到北京工作。

 

在北京一家书店接触到女权主义时,方刚产生了深刻的共鸣。“我被点燃了,我与被压迫的女性,本质上一样,是一种社会不平等。”

 

自此,方刚开始研究女权主义,并扩展至男性的社会性别议题。在出版了二十多本书之后,方刚决心提升自己,从媒体转向学术。备考两年后,他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师从著名性学家潘绥铭教授。

 

半路出家的方刚,身上更多现实主义气息,不满于俯首书斋,更倾向介入现实。读书期间,方刚举办男性解放沙龙,反对男权文化。他关注性多元、性少数群体,“卧底”夜总会田野调查男公关。

 

2007年,方刚博士毕业,在北京一所高校心理系担任教师。学术研究之外,他关注并致力于推动性别平等。

 

2010年,方刚创办了“白丝带热线”,随后又发起了“中国白丝志愿者网络项目”。起源于国际上的“白丝带运动”,背后是14名女性被暴力杀害的残酷事实。为避免悲剧重演,“白丝带运动”号召男性参与制止针对女性的暴力。

 

致力于推动“白丝带运动”,于方刚而言,这既是以男性的身份为女性撑腰,也是一次迟来的反抗与自我救赎,为那个曾经作为弱者被强者压迫的小男孩。

 

方刚(左二)与各国“白丝带”领导人在“第二届全球男性参与大会”上合影

 

 

2星星之火

 

方刚敏感地捕捉到“白丝带运动”的独特价值——让男性影响男性,让男性改变男性。

 

“当一个男性施暴者听到男人对他说‘我们不能对女性施暴’,与听到女人对他说‘你们不能对女性施暴’,感觉是不一样的。前者情境可能更有效,即使无效,这个男人站出来劝导,至少已经改变一个男人了。”方刚对《社会创新家》说。

 

白丝带”项目以热线的方式落地,方刚开通了400热线,又找到几家报纸做宣传。他印制上万个书签,分发在街头、报箱、图书馆,以触达更多人群。

 

白丝带热线”自带两个男性志愿者,一个是方刚,一个是他的熟人。两人轮值,守着一部电话,等待着,如同等待一个有历史意义的非凡时刻。

 

热线正式开通后不到一周,2010年4月的一天,铃声作响。方刚接到了第一通来电。

 

不是女性,话筒里传来一个成年男性的声音。他自述是陕西一名公务员,多次对妻子施暴,妻子提出离婚,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方刚和他讨论了半个多小时。

 

热线正式开张,断断续续接到来电,志愿者也越来越多,主要来自方刚的熟人圈。

 

2013年,方刚获得联合国人口基金资助。“老外意识到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建议我培训志愿者,他们出钱。”方刚感到诧异,“知道这事儿有意义,但没想到国际上这么看重。”

 

方刚开始在朋友圈、学生群、微博宣传“白丝带”,号召更多男性志愿者加入。张智慧是方刚的粉丝,当时他还在读研究生,研究领域涉及性别议题,时常阅读方刚撰写的学术著作。他当即报名参与,成为“白丝带热线”一名志愿者

 

“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项目共同负责人张智慧

 

至今,方刚在9个省培训了1500多名心理咨询师。志愿者们通过媒体、学校、社区及企事业宣讲来普及性别平等理念。经过培训的心理咨询师在本职工作中为受暴者、施暴者、暴力目击者提供咨询辅导服务。近些年,项目新增了网络咨询与团体督导,并在9个省建立地方服务站。

 

白丝带”志愿者纷纷按下手印,宣誓“这只手,不施暴”

 

在针对女性的身体、性或精神暴力中,最常见的是来自伴侣的家庭暴力。据全国妇联数据显示,中国每7.4 秒即有一位女性遭受家暴。如今,“白丝带热线”平均每天可以受理4-5个咨询,其中被家暴女性占近7成。

 

2014年,方刚举办了第一个面向家暴目击者的辅导小组。暴力目击者是被长期忽略的家暴受害者,可能被众多“家暴后遗症”困扰,“无法建立亲密关系,极度自卑,甚至传承暴力等。”

 

方刚还记得其中一位男性组员,童年目击家庭暴力,长大后几度试图自杀。另一名女性组员,谈恋爱很难超过两周,无法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经过团体辅导,这名男生成为“白丝带”志愿者,而这名女性后来结了婚,“他们告诉我,这次辅导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顾伟是“‘白丝带’热线”影响最成功的男性施暴者。他曾长期对妻子施暴,不得不同意离婚。离异后,顾伟每周二按时拨打“白丝带”热线,在自我纠正的同时,加入“白丝带”网络做志愿者。如今,他成长为“白丝带”地方服务站负责人。

 

 

3“耿直boy”与“不倒翁”

 

自方刚关注并为性与性别议题行动以来,他一直处于旋涡中心,争议从未停止。

 

2015年,方刚翻译并本土化国际上推进男性参与的辅导手册,并为此开设一个男性学习工作坊。没成想,他却被冠以兴建“男德班”,被媒体及网民群嘲。“他关于性与性别的研究和观点太超前了。”张智慧如此解释。

 

“男德班”现场

 

方刚的研究涉及性别平等、LGBT、裸体主义等,多次公开表示对性少数、性多元群体的支持。他经常被人追着骂。

 

现在方刚被骂得多了,已经不愤怒了,看着那些粗暴的话语,“都给自己气笑了。围绕性的价值观,人类从来没有统一过。”

 

2014年,张智慧与方刚一同赴台参加际性别研讨会。期间,张智慧被方刚邀请参加一个裸体主义者的聚会。张智慧婉拒了邀请,“即使我平时研究性别,但当时真要去参加,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方刚他对外宣扬什么,行动与言论高度一致,非常真。”

 

志愿者田斌形容方刚是“耿直boy”“不倒翁”,“有时候像孩子一样天真,愈挫愈勇”。

 

 

早在《反家暴法》出台前,方刚试图在性别实践的基础上对法律政策有所影响。他通过妇联提议增加“辅导令”条文。 这一规定在国外多个国家推行,性别暴力加害人被法律强制要求接受认知教育及心理咨询辅导。

 

随后,国务院法制办公室回复指出,当前实行“辅导令”,时机不成熟。“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没有专业力量来做,一个是谁来出钱做。”

 

2019年,《反家暴法》实行第四年,在妇联委托下,方刚与田斌一同组建了“反家暴法”颁布后国内第一个正式的施暴者辅导小组。通过“白丝带”公众号,方刚征集了8位家庭施暴者,在北京进行了为期15周共计三十次的团体辅导。

 

“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项目共同负责人田斌

 

其中一位组员令方刚印象深刻。他携太太一同参加辅导,前几次小组活动时,太太讲述自己遭受暴力的情景时,他总会瞪大眼睛,用力咬后槽牙,气得腮帮子鼓起来。经过三个多月的团体辅导,这名组员当众向太太道歉。

 

这次辅导后,有组员反馈:“这样的团体我寻找好久,十年是有了,希望找家暴辅导就像找医院一样方便。”然而,在方刚看来,这次团体辅导只是一次尝试,“向辅导令方向发展,现在需要培训人才和积累经验。”

 

 

4不是天生的理想主义者

 

围绕性别平等,在“白丝带热线”之外,近些年方刚开始从事青少年性教育。他提出“赋权型性教育”理论,推出付费夏令营与课程。如今,他所在的性教育团队拥有400多名性教育讲师。

 

“在青少年时期接受恰当的性教育,有助于避免成年后性别暴力行为的出现。”方刚不仅在讲座上对青少年讲性教育,回家面对儿子,他也讲同样的话。

 

然而,在国内做青少年性教育,现实比想象中更难。

 

2015年,在广州性文化节现场,正在台上演讲的性学家被观众突袭泼粪。方刚恰好不在现场,但也被连带攻击,“金赛的走狗”“拿国外的钱”……方刚发文评论:“因为讲性而被泼粪,是彭晓辉教授的光荣!我私下有些嫉妒他……这是一次足以写进中国性学史的泼粪。”

 

同一年,方刚在山东做性教育演讲。随后,方刚被推上风口浪尖。多个针对他的投诉上达教育部与方刚任职的高校,他开设的深受学生追捧的性教育公开课也被迫中断。

 

“说我拿外国人的钱毒害中国人。身在暗处的人,想借体制内的力量把我整倒。”方刚说。

 

田斌形容方刚“不爱随大流,容易被边缘化、被攻击” 。尽管如此,她欣赏方刚“爱恨分明”。这种“真”,限制了方刚在学术上的发展前途。

 

张智慧听闻有些人私下议论方刚的处境:“申请国家项目肯定没戏”,“这辈子做不了正教授了” 。

 

“不过,如今方刚对社会的贡献和影响力,不是一般的正教授可以比得上的。”张智慧说。

 

2019年,为避免给学校添麻烦,方刚主动申请关闭了由他主持并担任所长的性与性别研究所。知乎上,有人提问“如何看待方刚性与性别研究所撤销?”

 

有网友写道:“大快人心。这个方刚就是那个著名的男德班的创办者,著名女权人士。”也有人回答:“我是见证人,方老师在我校同学中很受欢迎,在社会上也确实存在争议,通知出来的当天,我周围的同学纷纷表达了失望和遗憾。”

 

无论外界如何非议,方刚将重心从学术转向社会活动。

 

白丝带”志愿者演出《男人独白》

 

如今,只要在“白丝志愿者”公众号登记,做出“不使用暴力,并对暴力不保持沉默”的承诺,即可成为一名志愿者志愿者网络目前有4000余人,过半数是女性志愿者。“可见男性参与还是不够,所以我们还要积极推动男性参与。”

 

在他看来,社会运动需要两种人才:一种用来“作秀”做倡导,一种愿意长期投入,具备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后者被他称为“理想主义者”。不同的是,方刚笃信,理想主义者并非是天生的,而是可以培养的。

 

这一信念被用在发展壮大“白丝带”志愿者网络项目上,方刚致力于帮助志愿者找到公益与自身发展的结合点。“做公益没有收入,让志愿者从中收获人生、事业、精神的成长点。”

 

至于在国内推动性别活动,最终想要实现什么目标,方刚很明确:“培养一种多元平等的性别观。”

 

方刚平时出差多,工作忙碌,偶尔得闲喜欢读诗写诗。他聚集几十位同道,组建了一个赋权诗社。方刚写了其中一首,名为《我在阳光里种下一条河》:

 

不忍它成为循规蹈矩的运河,

所以不砌石头的河岸……

有时它选择了危险的朝向,

即将摔成一潭死水……

END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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