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科幻小说碰到哲学
来源: 北京晚报 2019年11月12日 版次: 33
▌吴飞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对科幻小说,我本来没有特别的兴趣。刘慈欣和《三体》的名字在我耳边响过很多年,我既提不起兴趣,更找不到时间来读。直到2017年秋季,我写完了与丁耘兄讨论“生生”的文章,稍微轻松一点,才第一次翻开了《三体》的电子版,出乎意料地被它征服了。小说的文字虽然不算精致,人物塑造也并非完美,情节设计也不无瑕疵,但史诗般的故事和深刻宏大的思考,却远非我听到的各种评价所能穷尽。读完《三体》之后,我也读了刘慈欣的几本小说集,其宏大虽未必比得上《三体》,但对许多根本问题的思考也相当惊人。《乡村教师》中的乡村师生、《中国太阳》中的打工生活、《地火》中的山西煤矿、《镜子》中的官场百态、《全频干扰》中的战争场面,好像不是出现在科幻小说中,甚至比起许多现实主义作品都更加真实,散发出浓重的泥土气息。然而,这些活生生的中国故事,却呈现在对茫茫太空的想象之中,与整个宇宙的命运息息相关,从各个角度追问着人类的未来、地球的毁灭、时空的本质、宇宙的意义和目的等终极问题。他的宇宙想象,又被称为“硬科幻”,即不是凭空想象的未来世界,而是建立在扎扎实实的物理学理论之上,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以真正的生活经验面对真实的人类问题,这便是刘慈欣最吸引我的地方。
但在读了这些小说之后,我也还没有想到《三体》与“生生”有什么关系,更没有定意为它写一本书。一年之后,我又被一大堆文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赵汀阳老师约我和立华兄写文章讨论《三体》中的哲学问题,在《哲学动态》上组一个专题。这时距离我被刘慈欣的小说感动已经很久了,兴趣早就慢慢淡了下去。直到寒假,我到香港道风山基督教丛林访问,山上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什么人,十字架前空空荡荡,只有一群猴子跑来跑去,羞涩的野猪偶尔出来觅食。天气虽然不怎么晴朗,却也让我得到了近年来难得的一小段悠闲,就把《三体》重读了一遍,这一遍比第一遍感触多了很多,于是开始动笔写《哲学动态》约稿的文章,就是本书第一部分。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人们都说《三体》中的黑暗森林是对霍布斯自然状态的重写,但其中也有和霍布斯不一样的地方,这些差别到底意味着什么?反复参详,我越来越觉得,刘慈欣和霍布斯之间的差别很可能意味着相当重大的不同,指向的是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向。我很怀疑刘慈欣在写小说的时候,真的想到了霍布斯。书中不断提到的是达尔文,也谈到了不少其他的启蒙思想家,却唯独没有谈霍布斯。与霍布斯的这种异同,很可能都不是自觉的,而是沿着故事的脉络自然发展出来的。真实的生活经验面对真实的问题,就会产生真实的哲学思考。《黑暗森林》中白蓉讲的小说理论,应该是每个有过写作经验的人都心有戚戚的,更应该是刘慈欣的真实经验。一部伟大的小说,其中的问题当然是有哲学深度的问题,更何况,刘慈欣自己也多次有意识地提到终极问题。
在道风山的那几天,我自己似乎也进入了这种写作状态。每天早晨锻炼两个小时之后就开始写作,写到下午三四点钟,然后下山上山走一趟,回来再写,有几天每天都能写一万多字,已经远远超出一般期刊论文的篇幅,而自己想到的问题,也早已经超出了我的控制,思之所至,欲罢不能。而我也这才意识到,小说的核心问题,正是我这些年最关心的生命问题,“宇宙很大,生命更大”这句话,其味无穷。
后来又从道风山去台湾,然后回到北京,把《哲学动态》的文章交稿之后,又把《三体》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感觉渐渐清晰起来,越来越觉得,书中所讲关于生命的故事,和我正在思考的性命哲学非常契合,可以帮助我解决不少问题。在年末三联的聚会上,见到了赵汀阳老师,和他以及三联的朋友们谈起读《三体》的感受,就决定暂停其他工作,把这些想法写下来。其后的一个月时间,虽值过年,事务也并不繁冗,便陆陆续续写了九万多字,可以算一本小书了。写完后正好开学,再把《三体》读一遍,然后略作修改,就将这本书稿交给了冯金红。然后,再回到常规的备课和研究当中,虽有些耽误,却也帮我梳理了一些重要问题,增加了许多新的思考角度。
早在很多年前研究自杀问题的时候,阿甘本的生命理论就成为我思考的出发点。生命与生活究竟有何区别?存在与生命到底有什么关系?哈姆雷特问题到底该怎样翻译和理解?近两年来重新审视“生生”与性命问题,当年的这些疑问又不断敲击着我的思考。对《三体》的反复研读使我意识到,这正是小说呈现出的思想面向,虽然不一定是刘慈欣自己有意为之的——伟大作品的意义往往会溢出作者的构想,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了。霍布斯自然状态中赤裸裸的生命逻辑,在黑暗森林中虽然呈现得更加恐怖,但当这个故事讲圆的时候,却是与霍布斯完全不同的风景。正如光速飞船留下的航迹虽然会暴露地球的位置,很多光速飞船同时起飞就能成为安全声明,当自然状态变成黑暗森林的时候,我们读到的不只是恐怖,还有生命的节律。同样的物理学理论,同样的宇宙模型,但带着不同的生命体验去理解,就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世界。虽然物理世界未必就是不自然的,但绝不是只有一种讲述的方式。以我们的方式讲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历史,这应当是我们和刘慈欣共同的处境和希望。
在道风山的时候,一边读书,一边写下几句歪诗。不揣浅陋,录在这里,算是对这段思考的一个纪念:
猿啸高天十字前,奇书展卷丛林边。
未期昨夜弹星客,谁悟他年破壁禅。
存亡怅恨千载梦,恩怨迷离一丝烟。
今古上下何堪寄,大德生生是自然。
(注:标题为北京晚报编者加,节选自吴飞《生命的深度》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