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论文的体会
范洪义
自从搞科研以来,历经半个世纪,我已经和合作者发表了SCI论文若干篇,被引用若干次,自2014年至2020年爱思唯尔网公布的中国高被引学者榜上可以查到敝人的名字。
那么我写论文的体会是什么?
古人云:少年做论文,如隙中窥月(穿过繁密的枝叶看月亮,视线被枝叶阻隔几乎看不成一个完整的园);中年做论文,如庭中望月(显处视月,一下就能看到月亮的面貌);老年做论文,如台上玩月(以恬淡的心态与艺术家的风范欣赏月亮)。
古人的说法自有他的道理,中国古代的学问大多是与人的境界相关的学问,具有主观色彩,不经世事洗磨,难谙学问旨归。作为一个学问家,愈到老境应该愈显堂芜开阔,做论文自然能够随意发挥,任运自如,如台上玩月;而人在中年,更重实际效应,人伦日用,莫不关己,所以做文要据实而论,故如庭中望月;人在少年,维度不宽,阅历不够,题材有限,自然有隙中窥月之窒碍。从小到老,这其实是一个从务实渐至务虚的过程。
于太阳相比,月属阴。太阴为识度,识度有闳阔之度、含蓄之度;少阴即情韵,情韵有沉雄之韵、凄恻之韵。所以古人以望月来比喻作文章的深度与情趣。提到赏月,我不禁想起明朝文人张岱写的《西湖七月半》中他自己的可以被看的赏月状态,"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
以上是对搞文学的人说的,对于物理人,则隙中窥月、庭中望月、和台上玩月做研究的本事要兼而有之。
隙中窥月使我想起一个小故事。法国天文学家甘赛狄7岁时就爱好天文学。半夜里,他常常起身观察星月。一天晚上,他和几个同龄孩子一起玩。当时,圆月当空,许多浮云被风吹着,像轻烟般飘过。孩子们仰望天空,忽然争论起来,别的孩子都说月亮在云里行走,唯独甘赛狄说月亮的行动不容易看出,我们看见的乃是飘动的浮云。为了说服同伴们,甘赛狄叫他们都走到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从枝缝叶隙里窥视月亮。大家试行以后,才认可甘赛狄言之有理。这说明在观测物理系统时,莫要忘了其所处的环境。
而且我以为,做理论物理研究能做到"隙中窥月"最为难得,普朗克就是以"隙中窥月"的方式从热辐射的研究中发现了能量子;海森堡、和薛定谔"庭中望月", 分别提出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 而爱因斯坦"台上玩月",提出量子力学的测量问题兼哲学问题:"月亮只是在我们看它时才存在吗?" 一度使得玻尔学派难以招架。我因而做诗曰:量测实在难知晓,无人望月月自皎。大师尚且争不休,何苦梦中寻烦恼。
不管在人生什么时期,做理论物理论文要做到清通简要,彰显自然规律。而要做到这一点,对本人的修养是要自己胸中洁净。 胸中洁净才会萌生善根,才能滋生慧根。所谓"静谧灵感源,涌思脑海舟。"狄拉克被称为是pure物理学家,他不但物理论文求纯,言谈举止也从简。唐代诗人王昌龄的诗格"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其必要条件就是自己胸中洁净。 清代戴名世说:"夫是一心注其思,万虑屏其杂,直以置其身于埃瓂之表,用其想于空旷之间,游其神于文献之外,"这里的"一心注其思"是指意向, 掌握了自我,纯洁了心灵去研究物理,才是认识自然规律之道。
怎样才能"胸中洁净"呢? 窃以为是以下两点, 一是简单生活,避免为物质的东西而烦心,不让思想受破坏性的情感所影响;二是回避荣誉,不求优越地位。爱因斯坦曾说,"。。。有了名气,我变得越来越笨拙。当然,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
美学家朱光潜说:"有许多在学问思想方面极为我所敬佩的人,希望本来很大,他们如果死心塌地做他们的学问,成就必有可观。但是因为他们在社会上名望很高,每个学校都要请他们演讲,每个机关都要请他们担任职务,每个刊物都要请他们做文章,这样一来,他们不能集中力量去做一件事,用非其长,长处不能发展,不久也就荒废了。名位是中国学者的大患。没有名位去挣扎求名位,旁驰博骛,用心不专,是一种浪费;既得名位而社会视为万能,事事都来打搅,惹的人心花意乱,是一种更大的浪费。"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在"为人""为己"的冲突中,"为人"是很大的诱惑。学者遇到这种诱惑,必须知所轻重,毅然有所取舍,否则随波逐流,不旋踵就有没落之祸。认定方向,立定脚跟,都需要很深厚的修养。"
所以,几十年来我坚持向古人学习看齐,培养自身正气, "清洁一室友,横榻陈几其中,炉香茗瓯,萧然不杂他物。但独坐凝想,自然有清灵之气来集我身。清灵之气集,则世界恶浊之气,亦从此中渐渐消去。"也正由于聚清灵之气于身,才能发明有序算符内的积分理论,为量子力学的发展作了不可或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