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与大国相处可以说是每一个国家都必须重视的外交问题,而对于那些与大国相邻的小国来说,这就不仅仅是个外交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生存问题。大国永远是国际政治中的主角,大国之间的勾心斗角,纵横捭阖构成了世界历史发展的主旋律。而在这一过程中,处在大国身边的小国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往往会面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结果。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求生存,求发展就成了这些小国国家战略的重中之重。面对身边的大国,选择卑躬屈膝或是顽强抵抗似乎是仅有的选项,至于选择中立,置身事外则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从古至今大国从来是首先从自身国家利益角度看待身边的小国,如果需要大国完全不会理会小国所谓的“中立”。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面对两大战略同盟的战争,比利时匆忙宣布中立,幻想以不允许英法联军进驻的做法换取德国的不进攻。然而早在战前德国的“施里芬计划”中,比利时就已经是进攻法国方案中的重要环节,当战争真的打响,德军的铁蹄依然如计划的踏上了比利时的土地。
二战之后,世界大战虽然没有再发生,但是小国的这一命运仍未发生根本变化。处在美苏两极势力范围交界处的小国几乎不可避免的成为大国角力的战场。从朝鲜到越南再到阿富汗,莫不如此。
正因如此,对小国来说,身边的大国就好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砍将下来将自己粉碎。既然自己无法与大国相抗衡,引入其他大国力量,来个“远交近攻”就成了很多小国的选择。格鲁吉亚、乌克兰、越南等国就是明显的例子。但事实证明这并非是个明智的选择,格乌两国亲欧美而敌俄国结果国家分裂,越南虽并未遭此下场但也是在与大国的争端中非不得利反受其害。难道就没有一条更好的路可走吗?未必,芬兰这个国家就为所有与大国相邻的小国指出了另一种选择。
如果将越南、乌克兰、格鲁吉亚等国与芬兰做一个对比我们会发现这些国家在与相邻大国关系上有着诸多相似之处。
从地缘政治上来说芬兰同这些国家一样首先都是地缘热点地区,属于大国必争之地。芬兰地处北欧,西部北部与瑞典和挪威相邻,南部濒临波罗的海,东部则与俄罗斯接壤。这样的地理位置决定了芬兰既是欧洲本土连接斯堪的纳维亚的重要通道,也是西欧基督教文明区与东欧东正教文明区的势力交界。因此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如瑞典强大之后要想扩张首先就要占据芬兰,俄国要想向西扩张也要占据这里;基督教文明要抵挡东方异教徒的渗透要守住这里,东正教文明要压倒西方基督教也要向这里进军。
其次芬兰也同样既是大国的战略屏障,也是围堵大国的重要一环。对俄国来说芬兰是保障其国土西北部战略安全的重点。西北部是俄罗斯民族的重要发源地之一,也是其传统的政治经济中心,波罗的海之畔的圣彼得堡更是沙俄时期的国家首都。更重要的是越过这一片地形复杂,湖泊众多的地区,接下来就是俄国的腹地大平原,平坦广阔,无险可守。正因如此,沙俄时期俄国才要占据芬兰,苏联时期当斯大林嗅到了世界大战的气息时,不惜开战也要向芬兰索要领土以构建防卫国家的地理屏障。同样是由于上述原因,芬兰也是西方国家进军俄国或是围堵俄国的关键。沙俄时期强大的瑞典王国是从这里进攻俄罗斯,苏联时期纳粹德国也是将芬兰结为盟友让芬兰从这里进攻苏联。冷战之后,芬兰更成为两大势力对峙的前线。
从历史上看,芬兰也一样曾经长期是其相邻大国的一部分。在经历了瑞典统治之后,从1808年沙俄战胜瑞典,俄皇亚历山大一世的军队占领芬兰直到1917年十月革命之间的一百余年里,芬兰都属于俄罗斯帝国内的自治大公国。芬兰成为拥有独立主权的国家时间虽比格、乌、越等国要长,但至今也尚不足百年。
此外芬兰与这些国家的共同之处还在于芬兰也曾对相邻的大国尝试过“远交近攻”的策略,而且是真枪实弹的“近攻”。1939年11月,苏芬冬季战争爆发。由于实力相差悬殊,在经过近4个月的顽强抵抗之后,芬兰不得不同苏联签订停战协定,将国土的近10%割让给苏联。不久,苏德关系开始转折,德国开始制定入侵苏联的计划。芬兰从中看到了向苏联复仇,夺回失地的机会。因此芬兰采取了与德国结盟,共同进攻邻国苏联的“远交近攻”之策。1941年6月,纳粹德国发动“巴巴罗萨”计划,大举入侵苏联。战争初期,德军势如破竹,迅速占领苏联大片领土。芬兰也很快收复了苏芬战争中失去的土地,并试图借此机会将从不曾属于芬兰的东卡累利阿地区纳入版图。然而随着战争态势的变化,芬兰意识到德国的失败已是必然,并采取措施努力在事态已无法挽回之前最大限度的维护本国利益。最终,芬兰不仅将一度夺回的领土再次割与苏联,还另外将波特萨莫区域划割苏联,帕尔卡拉半岛租借给苏联50年。芬兰这一“远交近攻”的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
可以说芬兰同很多大国周边小国一样都有着被大国统治,成为大国角力战场的经历。然而芬兰的命运却与其他小国截然不同。二战结束之后,尽管仍身处两大阵营势力交界地带,但芬兰却再无战事之扰,甚至没有大国重兵压境的危机。国家一心重视民生,发展经济,早在冷战时期便已是经济高度发达,国民生活品质极高的发达国家,这一稳定繁荣的局面一直维持至今。莫说格、乌等国无法与之相比,即使是很多发达国家也在诸多方面略逊一筹。
同样的地缘环境与历史境遇,为何单单芬兰与众不同?恐怕原因就在于在经历了二战的失败之后,芬兰一改过去在地缘政治上的理想主义情怀,而以更加务实的现实主义思想考量国际关系。二战之后,欧洲原有的大国都已是一片废墟,根本无力与苏联抗衡,唯一有此实力的美国却又远在美洲。“离美国太远,离苏联太近”的现实让芬兰明白再指望通过“远交近攻”来抗衡苏联是不现实的,姑且不论美国是否有实力打败苏联,即使是能够做到在美国的大军到达前芬兰的土地恐怕就早已是焦土一片了。因此芬兰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大国相处之道,即始终与相邻大国——苏联(俄国)——维持一种中立友好的外交政策。这一政策以冷战时期的“巴锡基维-吉科宁路线”为基础,在苏联解体后经过大幅修正而一直延续至今,并突出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不培植仇恨
很多受制于相邻大国的小国,尤其是历史上曾被纳入过大国版图的小国在获得国家主权独立之后,出于培育本国民族主义,增加民众对本国以及政府认同感的目的,都会在国民教育或者舆论宣传方面着重强调大国对本国的压迫与掠夺,为此甚至会夸大、歪曲历史事实。然而芬兰却不是这样。冷战时期在苏联的巨大压力下芬兰不但在政府层面竭力避免任何政策声明被解读出“反苏”倾向,而且实行了“自我审查”制度,禁绝一切具有反苏色彩的影视剧和书籍,禁止媒体发表任何反苏言论。虽然这些做法违背了言论自由等一些基本原则,但却有利于保障芬兰整个国家与人民免受苏联的威胁。
苏联解体之后,尽管来自东方的压力骤然消失,但芬兰并没有对俄国进行“反攻倒算”,历数自沙俄时代起对芬兰的侵略与压迫,而仅仅是努力恢复历史的真实面貌,让民众正确地了解历史。即使是诸如冬季战争博物馆这样的地方也是把重点放在介绍客观历史,而不是渲染主观情绪,暗示苏俄侵略者的残暴邪恶上。这也是芬兰会惧俄但不会仇俄,政府能够顺利实行对俄国的中立友好政策的重要原因。
二、不争夺领土
二战期间同苏联的战争让芬兰损失了近10%的国家领土。领土是一个国家生存的根本,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政府都不会轻易放弃属于本国的哪怕一寸领土。更何况芬兰失去的领土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价值。正如冬季战争期间时任芬兰军队总司令的曼纳海姆将军在战争结束后说过的:“该条约(指战后同苏联签订的和平协定)给我国的战略地位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我们丧失了本来可以保证我们阻止入侵军队前进的全部要地。新的国界使芬兰暴露在侵略者面前,而汉科则像一支指向我国心脏的手枪。”但是芬兰却永久放弃了对这些领土的索要。不光在苏联时期没有提过,在苏联解体之后,芬兰政府也从未向俄罗斯提出任何领土争议。但是事实证明,一个正确的外交政策胜过一百条曼纳海姆防线,失去了重要战略屏障的芬兰反而更安全了。或许芬兰的决策者们并没有听说过孟子那句“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的著名论断,但是其实践却极为恰当地印证了这句话。
三、不参与围堵
东正教的俄国在基督教的西欧眼里从来都是个“异端”,同时也是个需要时刻提防的强大存在。当十月革命之后俄国建立起苏维埃政权,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红色帝国——苏联时,西欧的恐惧更是达到了顶点。“从波罗的海的斯德丁到亚得里亚海边的的里雅斯特,一幅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这是丘吉尔铁幕演说中最广为人知的一句话,也深刻体现了西欧对苏联的排斥与敌视。而且应当看到的是在铁幕的这一边,西欧也同样从波罗的海的基尔到黄海之畔的汉城用无数的坦克飞机垒起了一道围堵苏联的“钢铁长城”。芬兰正夹在这两道屏障之间。无论从文化历史还是政治体制、意识形态上,芬兰都应当归属于西欧文明圈之内,加之与苏俄之间的新仇旧恨,芬兰似乎应当加入到对苏联的包围之中。但是芬兰拒绝了。在签订于1948年的《苏芬友好合作互助条约》中,芬兰明确承诺“一旦芬兰成为德国或其任何盟国军事侵略的目标,或此种侵略国家通过芬兰以苏联为侵略目标时,芬兰愿负起主权国家的责任击退侵略,必要时由苏联予以援助,或同苏联共同行动”;“双方保证不参加任何旨在反对另一方的同盟或联合。”也就是说,芬兰不会参与到欧美西方阵营对苏联的围堵和遏制当中,不但不向西方阵营承担任何军事义务,反而给予了苏联很多战时权利。这一条约的期限此后经过多次延长,一直维持到苏联解体。
苏联解体之后,芬兰与继承苏联的俄罗斯建立外交关系,原有的条约也被新的《基础关系协定》所取代。更重要的是来自东方的束缚骤然解除使得芬兰终于可以自主地决定国家的政治选择。1994年,芬兰加入欧盟,从此正式“转身向西”,全面深化与西方国家的政治、经济等各领域的合作。即使如此,芬兰在对俄关系上依然坚持中立友好,不参与任何对俄制裁或批评。为了表明自身的“中立”立场,芬兰始终强调其虽加入欧盟但坚持“不结盟”,同时芬兰始终拒绝加入北约这个针对俄罗斯的军事色彩浓厚的组织。
四、迎合苏俄意愿
除了上述几点之外,芬兰也尽力在其他方面考虑苏俄意愿,不与其“对着干”。例如二战结束后,欧洲国家普遍经济凋敝,民众生活困难,芬兰也不例外。这时美国推出了“马歇尔计划”以帮助欧洲国家恢复经济。尽管这对芬兰来说是极其需要的,但芬兰经过慎重考虑之后还是拒绝参加。其理由正如芬兰共产党人所说的:“保持苏联对我们的信任和保持我们自己有权决定自己的事务,以及保持我们的独立,比得到杜鲁门和马歇尔餐桌上剩下来的几片面包皮重要得多。”
到了“后苏联时代”,尽管芬兰不再需要仰俄国鼻息,不再需要刻意迎合俄国的好恶,但正如上文所提到的那样,芬兰依然不会采取任何直接挑战或威胁俄罗斯的行为,依然极为重视俄罗斯在各项国际事务中的观点和态度,并作为本国做出相关政策的重要参考。
芬兰这一政策从一开始就饱受西方各国非议,上世纪六十年代西德保守派甚至创造了“芬兰化”这一贬义性质的名词,用以指代“一个弱小的国家近乎无底线的听命于强大的邻国的政策决定”。但无论别国如何看待,芬兰国民一致对政府的政策表示赞同。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民意测验表明芬兰国民对国家的外交政策具有相当高的满意度,并相信芬兰是个拥有安全保障的国家。即使是在前不久的乌克兰危机中俄罗斯将克里米亚纳入版图导致芬兰政府决定重新考虑放弃中立,加入北约的情况下,芬兰民众也依然大多对加入北约持怀疑态度。
什么都不如事实更能证明一个政策的正确与否。同样是与大国相邻的小国,二战之后的芬兰既未像阿富汗、越南等国那样曾陷入战乱,也没有像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等国一样被笼罩在铁幕之下,失去自主决定本国命运的权力。几十年来芬兰始终经济上与全球市场联系密切,政治上又不必面临巨大的军事压力。如今的芬兰无论是从经济发展水平、政治体制成熟度,还是科技能力、人民生活质量等各方面衡量,都走在了世界的最前列。这与那些多少年来始终政治动荡,经济落后的小国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
对与大国相邻的小国来说,国家的生存与发展状况往往并不主要取决于自身,而是很大程度上由身边的大国所决定。如何与身边的大国相处便成为每一个小国无法回避的问题。芬兰的成功自然有其特殊性,但其政策中不与大国正面对抗,不挑战大国核心利益等做法值得类似小国的决策者思考,尤其是那些正与相邻大国龃龉不断的小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