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第四回,早在中学语文课本里就读过,当时老师无非是强调官官相护,封建社会的腐朽云云。这次再读,读到的更多则是在籍贯回避的制度下,流官对于当地胥吏的严重依赖,以及在职官员跟地方宗族士绅之间的互动关系。清代的籍贯回避制度,是为了防止地方势力尾大不掉,形成朋党和割据态势的可能性;然而对于该制度的严格执行,使得非本土成长的流官,往往会对当地风土人情非常隔膜,甚至一无所知,反而会加大对于当地土生土长的胥吏的依赖性。而如何处理跟地方宗族士绅势力之间的关系,也成为考量官员执政成绩的重要指标。从这个角度读第四回,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红楼梦》第七回宝玉与秦钟相遇这段,值得细细玩味:表面上看,两人都是发自内心地欣赏对方,因欣赏对方而自惭形秽,而深入探究就会发现,宝玉的自惭形秽是在秦钟高雅人品之下对自身人品学识的自我否定,而秦钟的自惭形秽则是指向自己的贫寒出身,不能与宝玉亲密相交。在宝玉看来,自己的所谓高贵出身是附着于自我主体之上的附带物,它使得自己不能早日与秦钟相识;而在秦钟看来,宝玉的高贵出身、华贵装着,则是宝玉主体性的一部分,共同成为自己自惭形秽的理由。宝玉因秦钟的“高雅”人品而自惭形秽,然而这种“高雅”只是宝玉一种自我投射的感觉,而所谓“高雅”的秦钟看待宝玉的方式,恰恰是世俗化的。按照自己读这段的理解,宝玉与秦钟之间的亲密,从一开始就带有错觉与隔阂,不可持续,不知书中接下来的描述,会不会映证我的判断。
《红楼梦》第九回里描绘的多角同性关系,比同题材的娄烨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复杂多了,然而个人觉得,终归还是流于琐碎和平铺直叙,在对于人物展现的丰富性和细腻性上,还是娄烨的电影明显更胜一筹。
《红楼梦》第十一回,贾瑞跟凤姐儿之间这段调情与反调情的对话,真是绝妙非常。终于明白了书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含义。没有一定的年龄和阅历,确实无法读懂《红楼梦》。
《红楼梦》第十二回,贾瑞的结局,直教人想起《金刚经》里的四句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性的复杂与阴暗,群体的矛盾与冲突,到终了,无非是“凡所有相,皆属虚妄”。《红楼梦》里这种虚无主义的指向,让人心惊。
《红楼梦》第十三回,贾珍对贾蓉的监生身份自觉没有底气、脸上无光,于是在其履历上,便写上了三代家祖的显赫身份。这样的传播策略,跟古今很多不甘于现状的普通人,假托名门之后的手段如出一辙。孰不知,这样一加,倒让所有人都看出贾家这一脉一代不如一代的尴尬状况,正可谓是弄巧成拙。
《红楼梦》第十六回:前有贾瑞,后有秦钟,两者均因情欲之事,而丢了区区性命。从大的方面来讲,这样包括情欲在内的一切皆空的情节固然可以指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家义理;然而仔细探究的话,贾瑞对凤姐的情欲有违人伦,而秦钟跟智能的偷情也违背了佛门清规,因此这样的故事安排,又可以跟“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余脉产生联系。同一个故事,既可以指向佛家般的出世,又可以指向理学(道学)层面的入世(对传统宗法伦理秩序的维护),着实有趣。
《红楼梦》第十七回,贾政跟儿子宝玉之间的这段话语交锋,深得中国父子、师徒、上下级等关系伦理之精髓,放在今天,用来比对导师与学生、领导与下属、前辈与后学等之间的关系,仍然并无不可。长者需要倚仗的是年轻人的智慧、创意和办事能力,但是这种倚仗是建立在维护和稳固自身的权威和掌控能力的基础之上的,一旦年轻人的才华和能力对前者的权力与声望造成威胁,那么前者借助权力实施的规训与压制便随之而生。宝玉的无奈与委屈,就在于不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平衡与分寸。
《红楼梦》第二十回,李嬷嬷怒骂袭人这段同样值得细品。套用现代社会学的话语,阶层、身份和资历都是构成社会资本的要素,在某种条件下,高资历、低阶层的个体的社会资本,可能会比低资历、高阶层的个体还要来得高。李嬷嬷尽管身为奴仆,但由于年资久长,不只可以随意辱骂年轻丫环袭人,就连宝玉和凤姐,都要让她三分。除了年资之外,与权力中心之间的距离远近,也是决定社会资本高低的重要因素。这也就是在中国语境下,高级干部的司机、保姆和秘书,往往要比其下属的一般司长、处长更有话语权的原因。其实在中国古代,外戚和宦官之所以能一再成为跟官僚士大夫分庭抗礼的政治力量,也是得益于他们跟皇权之间独特的亲近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