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乔治桑
我是晴雯。
没能被收入金陵十二钗正册,是因为我的身份卑微。我只能被收入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我在这个册子里的首页,排名第一。
我是无根无蒂的浮萍,孤苦无依。我的籍贯是哪里?我的父母亲人在哪里?我原来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我记忆中,好像有个姑舅哥哥,只会些杀猪宰羊的活计,也沦落在外了。后来,还是我求了赖家主子,把他收买进来吃工食。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说是因为家贫,十岁那年,尚未留头,便卖给了贾府的管事赖大家,成了伺候他母亲赖嬷嬷的小丫头。赖嬷嬷和我投缘,她喜欢我,每次进贾府看望老祖宗都会带着我。
贾府很豪华,样样东西都新奇,这让我很欢喜。老祖宗面相很慈爱,对我非常好,十分喜爱的样子,说我生的好,千般伶俐又标致,说话讨人喜欢,做事也爽利。赖嬷嬷见了,就把我留在了贾府,把我当作礼物孝敬给老祖宗了。老祖宗成了我的主子。
老祖宗待我很好。培养我做女工。对针线活,我似有天禀,一学就会。她说我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是所有丫头里最出色的。老祖宗宝贝着她的孙子——贾宝玉,她觉得我是个各方面都不错的丫环,于是,她又把我当做礼物,送给了宝二爷,从此,宝二爷就是我新的主子了。
我是一个被买来的丫头,谁做我的主子,半点不由我做主。宝二爷房里的丫鬟很多,大约有二十几个。分了三个等级,不是每个丫鬟都能在宝二爷跟前伺候的,我是贾母分派过来的,我属于贴身伺候主子的大丫头行列里的,每月有一吊钱的月利。用来打打牌斗斗小钱,够用了。
虽然我身份下贱,可我心高气傲,不擅于卑躬屈膝的去讨好别人。我以为,只要尽心尽力的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可以了。下意识里总觉得,我纵有什么错事,老祖宗也会为我撑腰,老祖宗喜欢我。将来必是要一直服侍宝二爷的。也许是仗着这一点,我也没把别人放在眼里。
宝二爷虽是个世袭家族子弟,为人却是顶和气的。对待下人不拿主子架子。平素待我也很好,冬天冷的时候还会帮我捂手,知冷知热的心疼着,不拿我当丫头看。
我个性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嘴,也处处不饶人,打嘴仗,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端阳节,宝二爷因为金钏投井和误踹了袭人的事,心里不畅快,见我换衣服不小心把一把扇子跌折了,便骂我是蠢材。我当时听了就不高兴了,先时那么些上好的玻璃缸、玛瑙碗也不知道砸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如今,为着一把扇子,居然立刻翻脸!分明是拿我出气!偏生袭人还跑过来添油助火,说“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
你听她这话大的!好像怡红院离了她就不行了!还一口一句称自己和宝玉是“我们”!说我是个糊涂人!真是不害臊!打量我不知道他俩背地里干的那事儿,如今连个通房丫头还没明公正道的挣上去,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得上“我们”了?我口无遮拦的回驳,惹得宝二爷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说我闹着是为了想出去,差点就要把我撵出去了。要是真的被宝二爷撵走,我就死给他看!
到了晚上,宝二爷气就消了,叫我和他洗澡,我才不和他洗呢!上次碧痕打发他洗澡,洗了两三个小时,连席子上都汪着水,给人笑了几天,好没意思。虽然我心里也喜欢宝二爷,但是,我绝不会做苟且之事。他为了哄我开心,还把他的扇子递来叫我撕着玩,我就真撕了,听着撕拉撕拉的声音,让我想起褒姒喜闻裂帛之音的故事。恰好麝月那会也拿着把扇子过来了,宝二爷一把抢过来递于我,叫我撕,我也咔嚓咔嚓的撕了,把麝月气的快哭了。笑死我了。
在大观园里的那些日子,我过得很开心。院前有一棵芙蓉花,我每天总是很尽心的照料着。花开了的时候,美的十分娇艳。
主子里头我喜欢林姑娘,也不仅是因为我俩长得有些相像。林姑娘待人诚恳,性情纯真,我也很尊重她。宝二爷给林姑娘送个手帕什么的都叫我去。只是送的是个旧帕子,林姑娘似乎也并不见怪。我没文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宝姑娘,跟她平级的,就好为人师。不大和我们丫头玩。她就对袭人还好些,还不是看在夫人喜欢袭人的份上,天晓得她打的什么主意!动不动跑我们院里来坐坐,害得我们连觉也睡不安生!
我也不喜欢袭人,她心事太重,心眼太多,很会些小手段。我不大会算计,自然算计不过她,我也不屑去算计谁!她会偷偷的去向夫人打小报告,拿了我们的不是,来衬托出她的贤良。像个哈巴狗似得把夫人哄得就认她的好!我就见不得她这种样子!仿佛怡红院就只她一个是好人,别人都会作怪。其实,谁都知道,第一个跟宝二爷作怪的就是她自己!
我生病了,还发高烧,想必是因为和麝月闹着玩,不小心着凉的缘故。宝二爷不敢叫夫人知道,怕她嫌我过了人会撵我出去,偷偷请了太医来给我瞧病。为我忙里忙外的熬药,屋里满是药味和熬药的热气,没有人因此嫌弃我。他的身影在我的泪光里模糊一片。不巧的是,他把老太太赏给他的孔雀裘,不小心给烧了个洞。因为是稀罕物,拿到外头,都不认得,没人敢接这活。第二天又要穿,别的丫头又都不敢补。少不得我挣命,花了一夜的功夫给他补起来了。这本就是我份内的事,好了歹了自然由我担着。
一夜没能休息,我的病好像沉重些了,昏昏沉沉的睡了。不知为何,上头又传下话来,说夫人要马上见我。头也没来得及梳理,匆匆就去了。夫人一见我,眼里似要冒出火来,骂我故意做了轻狂样给人看,说她最看不上我这浪样儿。立刻要撵了我出去,我回说我原是老太太房里的,也不中用,到底是要撵走的。这真如晴天霹雳!我何曾浪过?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家,竟受这等羞辱!离开夫人的房里,我感觉天旋地转,生命似乎走到了尽头。
为何夫人如此讨厌我?因为我容颜姣好如林姑娘?因为我勾引带坏了宝二爷?我百口莫辩。
一路哭着回到怡红院,还没坐稳,王善保家的和一帮人又来抄东西,说是奉了夫人的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是贼不成?上次因为坠儿偷了平儿的金镯子,手上还被我戳了几簪子,撵了出去。如今这会子还要受这个死婆子来羞辱!我嫌她的脏手动我的东西,自己把箱子倒了个底朝天!她什么也没翻到,闹了个没意思就走了。后来又听说,这王善保家的还被三姑娘打了一耳光子,真是活该!
我要走了!终究还是被撵走了,老祖宗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来留下我。这世上,凭谁,都靠不住。这一次,我不再是被当做礼物送出去了,我被当做一件破败不堪的垃圾,让王夫人给扔出去了。
走过怡红院的门前,看到芙蓉花像是枯萎了。我的病,也越发沉重了。总算还有个姑舅哥哥家收留我,只是这个哥哥天天死吃酒,嫂子也并不管我的死活。没有人会去请大夫给我看病。
宝二爷去看过我,他倒了碗水给我喝了。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贾府很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地。我的贫贱,他无能为力。他的富贵,也于我无关。这场不算丰盛筵席,散了。
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如果,早知道有今日的下场,我也许会另作打算。这一点,我不如袭人。
和宝二爷交换了衣物,把我留了几年的指甲,也剪了给他,算是主仆一场的念想。我哭,他也哭。
我来这世上一遭,只是为了看一场别人的富贵荣华。如今,繁华落幕,如同黑暗的夜空,突兀的开放出一束绚烂的烟花,落英缤纷的美丽只有一瞬,落地,便是满目的狼藉。而我,一如来时的我,如浮萍,去时亦如浮萍。一样的无助,一样的凄苦。
弥留之际,我恍惚看见,苍穹深处,有一白云缭绕之仙境,玉帝唤我入见,说,我貌若仙子,气质如兰,品性高洁,当做花神,司掌芙蓉。再看一眼世间这位有缘无分的多情公子,我悄然离去。虽说,天堂是我最终的归宿,却不曾没料到,我会去的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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