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中,“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乃世袭贵族,身份贵重,以诗礼传家。可若论学历文凭,全书最为耀眼的牌子却是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的探花;此外,林家祖上也曾袭过列侯,父亲林如海被点淮扬盐政,又升兰台寺大夫。林家在“红楼”中才真正算得上是一个诗礼之家。
在这样一个即是世禄,又满溢书香雅气的家庭环境长大,林黛玉便自然具有了一种与生俱来的的诗人气质,清雅脱俗。而且,林如海还为黛玉请了一位进士出身的家庭教师做启蒙教育。来到贾府后,林黛玉和姐妹们又常在一起读书、论文、写诗。最后,终于成就了她一身非凡诗才。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喻香对月吟”,在《红楼梦》中,林黛玉作诗全凭自然。她非常不屑于硬作,只需启开心灵闸门,诗意便自然而然流泻出来,令人不由地会联想到魏晋名士、盛唐大家的诗才风韵。作为一位女性诗人,林黛玉具有一种纯真的诗心天性和超常的诗感才华,对于诗歌的美感天生自带。
可是,这样一位天才诗人,贾府众人对她的评价却不高,说她“爱使小性”、“说话刻薄”。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林黛玉不过是将诗与现实生活混淆了。在现实生活中,她没有丢掉诗人天性,而是执著地沉浸于诗歌的意境,顽强地诠释着自己与众不同的灵魂。
在潇湘馆中,那千百竿翠绿的斑竹,那终日垂地的湘帘,其实是她岑寂不凡灵魂的一种外在物化。在她身上,有一种“心大于身”的名士人格。这种人格表现形态,使林黛玉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一首诗。可以说,林黛玉就像是诗的精魂,诗的化身,是一位天生的诗人。
在贾府这座充满各种欲望和阴谋的俗世炼狱中,林黛玉把生活当成诗一样来过,这仿佛是她的天职使命。如果说《红楼梦》是一部交响乐,那么,林黛玉诗化的人生不啻于其主题音乐。在林黛玉所有的诗作中,那首著名的《葬花词》是《红楼梦》的主旋律,而《秋窗风雨夕》中,那“秋雨”、“秋夜”、“秋灯”、“秋情”所传递出的凄冷寞寞便是《红楼梦》的背景音乐。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蒸短菜,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舍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處风,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15岁的林黛玉感时伤怀,创作出了一首人生悲吟之诗《秋窗风雨夕》;
书香人家和世族门第兼而有之的血统造就了林黛玉清雅高洁的诗人气质,追求诗境人生是这个少女的天职使命。她那敏感精微的艺术禀赋,总是让她在敏锐体悟着生活诗意的同时,又过多地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阴冷和凄清。
林黛玉终其一生就是一部优美感人的交响诗。从芒种泣红伤春到秋分守窗悲秋,再到翌年清明隔帘伤悼桃花,随着葬花时预感到的种种凶险步步迫近,原生悲凉体验的逐步加深,其人生交响诗便出现各阶段不同的情绪变化:吟诵《葬花吟》时,她是抑塞不平的,而呤咏《秋窗风雨夕》时,她又是凄冷沉闷的。
其中,《秋窗风雨夕》是诗人发自秋窗的生命悲吟。此前有来自薛宝钗精神神物质全方位的人文关怀,黛玉那颗孤高傲世、极端自尊的诗心最终被感化,钗、黛前嫌尽释;再加上和宝玉已有“诉肺腑”、“赠帕题诗”的相互交心,试探宝玉心向谁跳的隐忧亦宣告结束。
因此,黛玉心情出现少有的轻松开朗,甚至流露出以春秋笔法打趣刘姥娃为“母蝗虫”笑翻众钗的幽默天赋。尽管来自大背景的人生悲剧渐次迫近,此刻的她反倒显得平静淡定,当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问式的愤满激烈此刻变奏为舒缓郁闷的沉思与承受。
就在这种情势下,出于对节令物候的过于敏感,黛玉旧疾复发,卧病在床。这一年,她15岁。这个秋雨中的黄昏阴冷暗沉,案头恰好又摆着《秋闺怨》、《别离怨》等乐府杂稿,很自然地,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便生发出一股感怀伤时之感,遂仿《春江花月夜》之格吟成这首人生悲吟之诗《秋窗风雨夕》。
全诗是从“窗口”透进的秋令时序来品味人生悲愁的;
“窗”是本首诗作的诗眼。全诗是从窗口透进的秋令时序来品味人生悲愁的。窗外秋花、秋草、秋雨、秋风次第由窗格切入:花残草衰,雨凄风紧,滴传竹梢,寒烟萧条。窗内清寒透幕,冷凝秋屏,泪烛摇曳,牵愁照恨。当日花谢花飞已魂断花家,今宵风雨秋窗更何以堪!
于是,景由窗入,愁向窗诉,诗自窗发。诗人无奈于窗外风雨袭院、物华衰减的时令更替、岁月流逝,咀嚼着窗内豆灯残捻、影吊身孤的愁闷凄楚,承受着罗舍透寒、冷雨敲窗、惊破秋梦的惊愕与失落,静静品尝着残漏频催、秋雨转急的单调索寞。
窗外,寒烟小院秋花惨淡、秋草枯黄的萧瑟秋景,正是窗内诗人消沉悲怆心境的物化。迷惘、悲凉、孤独、哀愁等种种失落心境与秋窗苦雨融到一起,窗内窗外是景是情,此时早已概莫能辨。更有甚者,窗外凄厉的雨摧风逼,似乎成了严酷的现实环境扼杀木石前盟的写实具象。
平日里积聚的对自身悲剧命运的深切担忧,当日“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谶言,此刻在秋窗传来的肃杀秋气中得到印证,愁闷郁结的心志更加低落消沉……真不知道这个不知风雨几时休的阴冷沉黑的秋夜,林妹妹岑寂的灵魂是如何在泪洒窗纱中挣扎握过的。
诗作中,潇湘馆的“窗”一直都保持着色彩晦暗、情绪凄冷的基调;
从文本情节来看,潇湘馆“窗”的文化品格此前曾有几次叙写。其一为宝玉《红豆词》里的窗景窗情,几乎就是对“今夜”潇湘馆之窗的预设,“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感.......层不开的眉头,握不明的更漏......”那灰暗的调子,精致的苦闷,仿佛是黛玉“此刻”悲愁情志的提前抒写。
脂砚斋曾三番五次评点贾宝玉这个“古今未见之人” “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宝、黛二人一致的“脱胎”、“心臆” “骨肉”,其他人总是摸不着。因此,《红豆词》与《秋窗风雨夕》虽出于宝、黛二人之口,实则是独属他二人共有的精致情怀。因此,这两首词完全可以互文对释。
其二,贾母带刘姥姥游园到了潇湘馆,说绿纱与窗外竹子颜色相犯,调子晦暗,要凤姐拿银红色“软烟罗”替黛玉糊窗,以改变潇湘馆暗低沉的色调。但至林黛玉闷制“风雨词”时,尚未换上银红“软烟罗”。因此,潇湘馆的这扇“窗”一直都保持了色彩晦暗、情绪凄冷的基调。
诗作中的“窗”是林黛玉精神出入的唯一路径;
钱钟书先生在他的《写在人生边上》一书中曾说:“门是人的进出口,窗是天的进出口”。其意是说门供人进出,满足身躯移动的需求;而窗透进日色天籁,大千世界的音象衔框而来,供精神出入,舒展邀游。门是现实的,窗是诗境的;门是实用的,窗是审美的;门是必备品,窗是奢侈品。
因此,钱先生下结论说“窗比门代表了更高的人类进化阶段”。由此而论,黛玉这个有精神洁癖、惯常沉浸于意境的闺中女儿更像是一位隐居在竹林中的名士。当她卧病闺中,守望秋窗,敏察物候、天地日色的明暗对转、时序节令的冷暖更替时,那些积郁在心中的情绪便奔涌而出,化成了《秋窗风雨夕》中的世态炎凉、悲剧迫近的感伤。
在诗中,这些感伤全都透过那扇“窗”而来。这扇窗自然也就成了诗人精神出人的唯一路径。她那“可为智者道,难与俗人言”的内心顽症,以及天才总是遭受时代的冷漠和遗弃的人生感悟,也只有借助这扇“窗”为出口,才能得以交流抒泄。这扇“窗”甚至更比贾宝玉更懂得林黛玉!
对于“窗”,从古至今的诗人都特别钟爱。唐代诗人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也都是将“窗”所代表的更高进化阶段的内涵衍化到极致的最佳例证。
在林黛玉这首《秋窗风雨夕》中,窗外,花残草衰、风驱寒烟、雨滴疏竹,一派憔粹秋景。这扇“窗”成为一幅幅浸透了林黛玉主观情韵的定格风景画。窗为秋景镶了框,风雨下的花、草、竹、烟,也因框的镶制而更具诗美之境。如此说,潇湘馆的“窗”才真正配称“天的进出口”!
作为一个精神上贵族,林黛玉以“窗”为出入口,尽情抒泄了一种凄美诗意的情怀,也为我们留下了情感的瑰丽、诗美的神圣。可以说,这首诗中的“窗”代表了诗人高于他人的灵魂进化境界,即成全了诗人,反过来又被诗人点染升华了。应当庆幸,林黛玉的这扇“秋窗”为《红楼梦》读者留下了一首悲怆唯美的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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