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童蒙书里的奇葩
《增广贤文》正文第一句是:“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可知这书,是收录古代名人名言的,强调“增广”,是说我收集的名言比别人更多,是营销手段,和现在的地摊书,反而喜欢标注“大全集”,是一个套路。
但它收集的是怎样的名言,究竟“贤”在哪里,却很有点难说。
很多人注意到,《牡丹亭·闺塾》一出里提到,“昔氏贤文,把人禁杀”,所以认为这书明代万历年间已经有了。其实,即使这里《昔氏贤文》确实是个书名,也一定是一本高唱主旋律,弘扬正能量的书,但和后来风行的《增广贤文》不是一回事。就好像今天,用《网络段子集》这个书名,很轻松可以编出几十本内容互不相干的书来。
一来,杜家家教很严,家风严谨,后世这种《增广贤文》,是不会给女儿看的;二来,即使有漏网之鱼溜进了小姐的闺塾,对杜丽娘这种文艺少女来说,会觉得是打开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的大门,可能会嫌弃油腻恶心反胃,但不是产生“把人禁杀”的压抑感。
总之,古代的童蒙书里,现在常见的这种《增广贤文》,肯定是一朵奇葩。
第一,它虽然也被算作童蒙书,却不属于应付科举考试的教辅系统。《增广贤文》读得再熟,对提高八股文写作水平,也没有帮助。尽管其中大量句子,也是上下对仗的,但你要在考试时写出这个调调来,会被老师认为轻薄油滑,而且价值观有问题,判卷时只会扣分不会加分。
第二,至少从清末开始,它在市场上极受欢迎,刻本很多,手抄本也很多。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那时不像现在这样,到处有出版社把《增广贤文》当做“国学经典”正式出版,但城市里也常能看见印得极粗糙的油印本,算是半地下的出版物。可见,它真是为粗识文字的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当然,这种传播方式也决定了,《增广贤文》并不存在一个权威版本。传抄者根据自己的兴趣,删几句或加几则,是常有的事。
但它的基调,却还是相当稳定的。偶尔有人想改变这个基调,如同治年间有个老学究周希陶,想把《增广贤文》变成一本积极向上的书,花了大功夫整改,结果事实上他等于是重编了一本书,只是还用这个书名而已,或者反而比较接近了杜丽娘所读的版本,也未可知。
但市面上流行的,仍然是那个“毒鸡汤”版。
02 少谈忠孝与怀疑人生
《增广贤文》最主要的内容,是社会中下层生存经验的总结,当然,能做这种总结的人,多少识文断字有点文化。今天有的研究者,喜欢谈儒家思想对它的影响有哪些,道家思想对它的影响有哪些,佛教思想对它的影响有哪些……不能说这些包装不存在,但这书最大的特点,其实是不装。
与其论思想源流,不如直接关注下明清时代,平民尤其是城市平民的社会地位和处境,《增广贤文》的态度与立场,就都好理解了。
整本书里,“忠”字极少出现,尤其是不爱谈怎么忠于君主。编者倒不是反对做忠臣,而是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不认为自己和他的读者,有多少机会进入统治阶层,所以不论忠臣奸臣,总是没机会当了。
相应的有趣之点是,《增广贤文》经常谈“钱”,倾诉没钱的痛切,宣扬钱的魔力,对有钱人羡慕嫉妒恨的情绪,也是摆在脸上:
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
红粉佳人休使老,风流浪子莫教贫。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
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命中只有如许财,丝毫不可有闪失。
但谈权力的内容就少得多。这不是因为权力不如金钱可贵,恰恰倒是因为,这个社会里,权力是高于金钱的。钱虽然难得,毕竟还是他可以努力接近的东西,权力就真和他无关了。
书里推崇孝道的内容,比谈“忠”的略多一点,名言如:
万恶淫为首,百行孝当先。
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但总的说来,孝所占比重也不大。这大概说明,对编者的生活来说,家族、家庭的影响力,也不是特别重要。
但社交却是《增广贤文》极其关心的问题。书里谈论最多的,是人心的不可靠: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
虎身犹可近,人毒不堪亲。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但另一方面,它又对高尚的个人和良好的人际关系,充满赞美和期待: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在家不会迎宾客,出门方知少主人。
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渴时一滴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无。
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丈夫。
这看似自相矛盾,其实倒是一体两面。至少表明:书的编者和读者,社会关系倒是相当广泛,生活在一个经常要和陌生人打交道的环境里。
唐代曾流行一本叫“太公家教”的书,也是总结各种社会经验的,有学者注意到它和《增广贤文》之间,似乎有某种传承关系。但谈起忠孝节义各种价值观来,《太公家教》比《增广贤文》冠冕堂皇得多。这种变化,大概正可以看出唐代社会和明清的区别。
唐代读书学习的成本高,能够识字,社会地位和财力,多少都是要一些的。所以《太公家教》的作者和读者,尽管在门阀大姓眼里不值一提,但小地方上,他们也就算体面人。做忠臣孝子这种事,他们至少明面上要鼓吹一下。
明清就不同了,相对于当时的社会需求,这个时代的识字人口是大大过剩的。所以底层读书人,不但看不到阶层上升的希望,相反会被有关部门视为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谁都知道读过点书的小知识分子,最自命不凡还爱胡思乱想。而识字这件事本身,又是他们曾经努力想闯进更高的社会阶层的证据。
这是一个曾痴心妄想而失败的人,自然会成为一般劳动人民嘲讽的对象,这一层,看鲁迅的《孔乙己》就可以知道。大家关心他的生活,无非是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
所以他们在各种怀疑猜忌讥讽的眼光中,活得毫无尊严,不丧也难。
明清人口飞速增长,大量无地耕种的农民涌入城市,形成了一个相当庞大的“陌生人社会”。由于已经别无退路,他们离不开这个社会,但众所周知,陌生人社会里,道德约束力会大为下降,这时候,唯有依靠法治来约束人的行为。
而中国传统的法律体系,只关注恶性刑事案件,对各种民间纠纷,基本就是天大地大,甩锅为大的态度。所以人和人之间的互相算计和伤害,事实上经常就是没人管。
所以,《增广贤文》中那种对人际关系的焦虑与恐惧,也就特别好理解了。
03 《增广贤文》与《西游记》
《增广贤文》诞生于流动性极强的市民社会,正如中国传统的戏曲、小说,也诞生于这个社会。
所以它们之间的关系极其密切。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增广贤文》中的句子,也大量出现在戏曲和白话小说中。如有研究者统计过,“《金瓶梅》中共有五十六处语句与《增广贤文》三十六组语句相同或相似,其中完全相同的句子,如‘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拋一片心’;有的句子文字略有不同,如《金瓶梅》第六十二回‘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一句,在《增广贤文》中做‘善恶到头终有报,只盼早到与来迟’……”[1]
考虑到无论《增广贤文》还是白话小说,文本都不具备神圣性,在流传过程中都会不断发生变形,所以不少细微差别,其实可以忽略不计。
篇幅有限,我们这里不举讲市井生活最丰富的三言二拍,单拿讲神怪的《西游记》为例,一样可以看出《增广贤文》与白话小说嵌合之紧密。
《西游记》第二十九回,唐僧被黄袍怪抓住,却被宝象国的公主百花羞搭救。百花羞托唐僧带一封家书给自己的父王。唐僧把家书送给宝象国王之后,国王问手下文武,谁能去打败黄袍怪,救出自己的女儿。满朝文武多官都很聪明,我们是凡夫俗子,打不过妖怪的,于是就说了句《增广贤文》里的话:
自古道:“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请这长老降妖邪,救公主,庶为万全之策。
把唐僧来送求救信,定性为“说是非”,于是救人的重任,就推给唐僧了。
第八十一回,金鼻白毛老鼠精的故事。老鼠精变成落难女子,被唐僧师徒搭救,带到一个寺庙里。住了三天,妖精吃了六个和尚,活着的和尚难免惊恐哭泣。孙悟空发现了,第一反应是:“你们这些和尚,忒小家子样!我们住几日,临行谢你,柴火钱照日算还,怎么这等脓包!”和尚解释清了原因后:
行者闻言,又惊又喜道:“不消说了,必定是妖魔在此伤人也。等我与你剿除他。”众僧道;“老爷,妖精不精者不灵。一定会腾云驾雾,一定会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须妨仁不仁。老爷,你莫怪我们说:你若拿得他住哩,便与我荒山除这条祸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还拿他不住啊,却有好些儿不便处……”
这段对话里,孙悟空和众僧人的表现,都很《增广贤文》。看见人哭,孙悟空第一反应是往钱上想,听说六个僧人被吃了,孙悟空竟然“又惊又喜”,惊的是妖精出现,喜的自然是好显自己的本事出名,而对那遇害的六条生命,却毫不介怀。底层社会摔打久了,人心容易变得粗砺,同情心有时难免欠奉。
僧人听行者说要除妖,一点激动没有,反而引了句《增广贤文》:“莫信直中直,须妨仁不仁。”正因为你高调唱得这么好听,所以我不能信任你;你要做好事,好事不做到位,那就比啥也不干更糟糕。总而言之,这些僧人喜欢从阴暗的角度揣测人的动机,对突如其来的援手很不信任,是极难被宣传语言或革命情怀打动的人。一个国家若是多一些这样的国民,颜色革命之类,大概也就很难搞成。
实际上,有时候哪怕小说里并未引用《增广贤文》里的话,也一样可以感受到二者精神相通。我们看《西游记》中三位高人的表现。
第一个是孙悟空业师的菩提祖师。祖师看孙悟空向同门展示七十二变的本事。于是教训说:
悟空过来!我问你弄什么精神,变什么松树?这个工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
第二个是观音菩萨。孙悟空遇到红孩儿,来找观音菩萨借玉净瓶灭红孩儿的三昧真火:
菩萨坐定道:“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须是留些什么东西作当。”
第三个是如来佛祖。唐僧师徒去藏经阁求取真经,没有行贿,结果阿傩、伽叶两位尊者,就只给了白纸本。孙悟空去找如来佛告状,结果佛祖笑道:
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耳。
三位宗师的共同点,是都对人极不信任,又都爱算小账,全是《增广贤文》的基本立场。有人说,《西游记》写这些,是对佛祖、观音的讥讽。这多半是现代人的脑补,实际上《西游记》的作者文学手腕绝佳,但文化层次确实不高。更可能,他确实理解不了那些高大上的境界,在他眼里,所谓高人,也就是特别善于算小账而且懂得人心可畏的人。
总结就是,《增广贤文》里的许多话,都可以看作是对传统戏曲、小说的主题的提炼、总结;而这些戏曲、小说,又可以看作是对《增广贤文》的案例展示。二者是互相成就的关系。
04 被冤枉的毒草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各种蒙学书,都被当作传播孔孟之道,维护封建统治的大毒草批判过。
什么样的主张才叫毒草,今天的人看法也许各不相同。但作为一种事实判断,说《弟子规》之类在传播孔孟之道,维护封建统治,倒并不错。尽管境界和孔孟差得远,但《弟子规》们的主观动机,确实就是这个。
《增广贤文》却有点冤。它最多是不敢公开反对孔孟之道,对抗封建统治而已。维护封建统治,那自然是要鼓吹人做忠臣孝子的,而《增广贤文》对此恰恰兴趣不大。至于孔孟之道,要强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等等崇高的道德,《增广贤文》还难免要怼一句:“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李宙南先生写过一篇回忆文章。说批林批孔的时候,农民也被发动起来,一起批判《增广贤文》。为了增加批判的分量,批判会一定要有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参加。当时任大队团支部书记的李宙南只好满村寻找合适的人物,于是:
恰见七十多岁的老贫农李全斋正在自家庭院里给几个小伙子摆古,讲薛仁贵征东,他眉飞色舞口水直喷,小伙子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我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走,说,你不要在这里讲征东征西,快去参加批判大会吧。他很不情愿,但还是被我拉来了,那几个小家伙却气得骂骂咧咧,还跟着追到了批判会场。
批判会开始,可是大多数农民兄弟并没有看过这书,实在不知道该批啥。只有这位李全斋小时候是看过的,而且还会背诵,所以他对批判感到迷惑不解,还说:“这本书是坏书?这是本好书啦!”[2]
如果《增广贤文》真的传播孔子学说,那么孔子的基本立场,是不给领导干部当奴才,也不跟人民群众套近乎,这种疏离感,反而不大可能让李全斋忍不住为它辩护。另外,这位李全斋老人在当地显然是见多识广,堪称“舆论领袖”的人物,可见所谓“学了《增广》会说话”,诚不我欺。而他能背《增广》,又能说书,也是两者共生的一个体现。
不论是旧小说还是《增广贤文》,今天都常见有人批判它的价值观。这类批判当然一般说来都是对的,只是不要拿它们代表整个传统文化就好,因为古之正人君子,对它们也一样鄙薄。
但是,也正如古之正人君子的批判,无法阻止小说、戏曲和《增广贤文》的流行一样,今天的批判也仍然注定效力有限。只对一种价值观进行抨击,却无法改变孕育它的社会生态,那么,没有比这种批判更加廉价、粗暴又软弱无力的了。
《增广贤文》诚然油腻,但是对于庞大社会机器上的螺丝钉而言,油腻润滑,总是减少磨损,延长使用寿命的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只要城市中下层仍然存在缺乏法治保障的陌生人社会,那么《增广贤文》就很难过时。将来,若是有人把《增广贤文》和各种网上毒鸡汤混编在一起,弄出一本《二十一世纪新编增广贤文》之类的书来,我是丝毫也不会觉得意外的。
作者:读库作者·刘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