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谈不说红楼梦,遍读诗书也枉然”,《红楼梦》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一部作品,是中国文学史永远绕不过的珠穆朗玛峰。自《红楼梦》问世,学者文人都爱与它结下渊源。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给予它高度评价,奠定了《红楼梦》无法动摇的经典地位;学者木心认为曹雪芹写完了,只是后半部遗失,“哪天在琉璃厂找出来,全世界应该鸣炮敲钟,庆祝多了一个圣诞节”;毛主席分析国际形势时说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殊不知这句话其实最早出自黛玉之口。
一、“云作者”
几百年来,《红楼梦》从手抄本,到木刻活字本,到石印本,再到搬上影视荧幕,历经时代变迁,却从未失去它的色彩,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读者。
钱钟书说,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然而,读《红楼梦》,还真得从曹雪芹说起,因为这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小说,因为小说中处处烙着曹雪芹以及他所处的时代的影子。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曾祖母孙氏做过康熙乳母;祖父曹寅是康熙亲信,文采好;父辈承袭官位,一家三代任江宁织造达五十八年之久。据说康熙六次微服南巡,四次住在曹家,由此可见当时曹家地位非同一般。然而,到了曹雪芹这一代,却因为政治原因被抄了家,家族从此败落。曹雪芹从一个不曾尝过人间酸甜苦辣的官宦子弟,沦落为北京西郊艰难维生的贫穷百姓,繁华美梦如一缕轻烟消散在童年。
关于《红楼梦》的作者,一直有争议。然而,后四十回的作者到底是谁,我们作为一个纯粹的读者,完全可以抛开这些干扰。直接走进文本,好好地去读吧,读一部曾经亲历过繁花绽放到枯萎至尘埃的人留给我们看的家族兴衰史,读一段感受过世间无数人情冷暖的人留给我们看的人生。
二、“解其味”
鲁迅先生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关于《红楼梦》的主题,两百年来众说纷纭。
许多人说,《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这不禁让我想起年少时读蒋捷的《虞美人·听雨》,站在人生的不同岁月去听一场雨,去读一本书,我们会读出不一样的故事。
那么,当我们读《红楼梦》时,我们在读什么?
一解:青春王国儿女情
第一次读《红楼梦》,一开篇就被爱情的神话迷住了。绛珠草为
了报答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下凡还泪。就像那些最早手抄的读者,他们或许不在意这是不是经典,就是觉得它好看,就是喜欢看宝玉黛玉的爱情,喜欢大观园中的爱恨情愁。
蒋勋在讲红楼时,第一个讲的就是《红楼梦》里的人物的年龄问题。他说这其实是写青少年的一本书,宝玉十三岁,黛玉十二岁,宝钗大概比他们要稍大一点,惜春最小,大概就是八九岁的样子,所以,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
在封建社会里,“青春”是被忽略的,是被禁锢的。因为青春是有些懵懂但又充满梦幻,对爱渴望但又莫名忧伤,饱含激情但又常有幻灭之苦,而在封建社会里,从小就被要求熟读四书五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沧桑之感要对青春拔苗助长。所以,这也是《红楼梦》迷人的地方,在前八十回,几个高潮之间夹杂的是对于这群少男少女寻常日子的描写,但是却让我们在四面围墙的大观园里看到无数萌动的“青春”。
第二十三回,宝玉正在一棵桃花底下偷看《会真记》,被黛玉识破。宝玉求饶着让黛玉别告密,黛玉“把花具都且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这不就是青春吗?父母说是“禁书”,却偷着看,这是“青春”对“禁忌”的反抗;本来要告状谁知黛玉也看得出了神,这是“青春”对“青春”的懂得;一个“微腮带怒”要告状,一个拉扯着“千万饶我这一遭”,这是“青春”与“青春”的秘密。
第三十七回,探春结诗社,“惜清净难逢,讵忍就卧”,美丽的夜色唤起少女内心对于美的向往。于是一群人开始改名字,青春嘛,总是充满仪式感。李纨自称“稻香老农”,探春是“秋爽居士”,黛玉被封为“潇湘妃子”,宝钗被封“蘅芜君”,宝玉自称“蕉下客”被黛玉调笑。一群十几岁的“诗翁”就这样在大观园枯燥的生活中给诗社定名,写菊花诗,咏螃蟹,让我们看见这群青春孩子的内在世界,是这大观园关不住的对于青春自我的追求。
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宝琴立雪,湘云醉卧,惜春作画,香菱学诗……一群美好的“青春”,曾经在风花雪月中绽放于大观园,令人艳羡,令人赞叹。所以当“青春”凋零,青春王国变成葬花冢,读者才那么怜惜,那么心疼。正应了鲁迅对于悲剧的解读,“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们看”。
二解:封建家族兴衰史
《红楼梦》中,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是主线,但是它是被放置在一个封建大家族这个宏观背景下进行的,在哭哭啼啼读着这段儿女情时,我们还要看到时代中一个家族背后的荣辱盛衰。
第十三回,小说就暗示了家族将由盛至衰。秦可卿托梦王熙凤,道出了家族目前的状况,“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末了秦可卿交代王熙凤一族人永全之法。我们不得不佩服秦可卿的先见之明。这是曹雪芹被抄家后的领悟,曹雪芹写的时候大概幻想过要是当时有一个秦可卿托梦,大概也不必沦落至此了吧。
讽刺的是,在写完可卿之忧后,小说用尽笔墨刻画了一场极度豪华隆重的丧礼,这也恰恰证实了秦可卿临终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
其实在第二回,作者已经借旁观者冷子兴之口,道出了当时贾府已经“不比先时的光景”,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冷子兴更是一语道破贾家衰亡的原因,家族人多事多,事事摆门面讲排场,然儿孙又一代不如一代。
看看第十八回,元春省亲,府内购置古董文玩,采办鸟雀,请戏子,“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香烟缭绕,华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连贾妃都不禁默默叹息奢华过费。
再看看贾府的元宵节,看看贾府女眷身上的绫罗绸缎,看看贾府居住饮食之考究,何时何处不是富贵风流。然而正是这些大宴宾朋的喧嚣热闹,在家族败落后才更显悲凉。
最可悲的是,这么大的贾府,“安富尊荣者尽多,运出谋划者无一”,以宝玉为代表的贾家子孙,要不不好读书,整日与奴才猪朋厮混,要不无视纲常,流连烟柳之地……终究,坐吃山空,落得家亡人散的结局。
繁华过,没落了,我们瞧见的是一个家族的衰败,也看见中国封建社会走向末路的必然,也只好叹一声——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三解:回归本心看人生
读《红楼梦》,还是一场人生的修行。
据统计,《红楼梦》一共写了九百七十五个人物,其中有姓名称谓的就有七百三十二人。在曹雪芹笔下,我们看到了一个个不同形式的生命,他们或许高贵,或许贫穷,或许孤傲,或许卑贱,作者对于每一个人物都没有轻蔑,不管是因淫欲丧命的贾珍,还是呆霸王薛蟠。他只是在叙述,用历经过人生不同境遇的一颗慈悲之心,去看众生在世间生存的状态。所以,爱《红楼梦》的文人认为世界文学名著中很少有一本书,像《红楼梦》,可以包容书中极其卑微的每一个角色。
有人把红楼当佛经读,而宝玉就像那个引渡世人的菩萨。
他常说女儿是山川日月之灵秀,很多不懂的人认为宝玉的博爱是滥情。其实,宝玉恰恰是最专一的,他的爱情独给了黛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宝玉对大观园中其他女子的爱,不是世俗之情,它超越了尊卑界线,甚至跳出了伦理关系,那是一个生命对于另一个生命的爱怜,是对生命本身的悲悯。
所以当平儿受气,宝玉为她理妆;当丫鬟晴雯生病,宝玉请最好的大夫亲审药方;当香菱弄脏衣裳,宝玉想着她的难处唤袭人拿一模一样的给她换上······
宝玉看世人的眼睛是慈悲的,丫鬟、戏子、一个农村来的老太太……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任何的地位和阶层之别,每一个人都是应该被尊重被欣赏的生命。
第四十一回中,刘姥姥来妙玉的栊翠庵喝茶,前脚一走,清高的妙玉马上吩咐尼姑把刘姥姥用过的成化窑杯子丢在外头。宝玉知道妙玉嫌刘姥姥脏,他便借茶杯开示妙玉“世法平等”。他怜惜一个好好的杯子,更怜惜一个乡间来的被人嫌弃的老太太,所以临走还不忘对妙玉再提起那个成化窑杯子的事,“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宝玉考虑到妙玉嫌脏,让她把杯子交给自己。
最感动的是宝玉在桃花下偷看禁书,一阵风来,桃花落得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生命的大爱就藏在不忍踩下的那个步履中呀。
这就是宝玉,对于世间的一切物,一切人,永远充满怜悯,充满慈悲。
我们的人生,需要这样的修行。
今天的我们,何其庆幸那个茅庐中的末路贵族饱受身心折磨,仍然写下这“满纸荒唐言”,以致当英国人在谈论莎士比亚,法国人在谈论巴尔扎克,俄国人在谈论托尔斯泰时,我们可以昂首挺胸地骄傲,因为我们有一部《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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