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图书馆翻阅著名红学家胡文彬先生的《读遍红楼——不随黄叶舞秋风》一书,受益颇多。该书有一篇文章题目为《闲情偶记“扫红”忙——〈吴梅全集〉中的“红楼”资料》,文中提到《吴梅全集》中的一段话:
曹雪芹《红楼梦》一书,其被之声歌,谱为传奇者,先有高兰墅,后有陈厚甫,皆取全书以为敷衍,篇幅至多,而辄无可观。此散套十六折,据坦园《词余丛话》,称其“足夺关、王之席”。今读之,仅足比蒋藏园而已。词虽工,非元人本色也。辛亥春中吴梅跋。
胡先生摘录了原文后,随即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这段‘跋’文中说‘谱为传奇者,先有高兰墅’,不知有何证据?所见清人记载,高鹗仅参与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的整理排印工作,亦有人称此小说为‘传奇’,如方玉润评《评点红楼梦传奇》。所谓高鹗‘谱为传奇者’还有待发现证明。”(胡文彬《读遍红楼——不随黄叶舞秋风》,书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285页)
其实,胡先生的这个疑惑很容易解答。吴梅自己是没有见过所谓高鹗创作的传奇《红楼梦》的,他说这话的根据,在杨恩寿《词余丛话》中。对于红学研究者而言,只需一翻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便能看出些许端倪来。
《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一从杨恩寿的《词余丛话》中摘录了如下一段:“《红楼梦》为小说中无上上品。向见张船山赠高兰墅有‘艳情人自说《红楼》’之句。自注:‘兰墅著有《红楼梦》传奇。’余数访其书未得,所见者仅陈厚甫先生所著院本耳。”(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4-25页)
张船山即乾嘉时期著名诗人张问陶,他那首在红学界非常有名的《赠高兰墅(鹗)同年》题目下的自注原为:“传奇《红楼梦》八十回后俱兰墅所补。”(《红楼梦资料汇编》,第20页)“传奇”在这里是指小说,并非指戏曲。结果杨恩寿将张问陶的自注误记为“兰墅著有《红楼梦》传奇”,并且将“传奇”一词理解为戏曲的一个门类。这就是高鹗创作《红楼梦传奇》说法的源头。
那何以得知吴梅的根据,就是杨恩寿的《词余丛话》呢?
其一,吴梅是读过杨恩寿的《词余丛话》的。胡先生文中引用的吴梅那段话里,就已经提到了“坦园《词余丛话》”,坦园是杨恩寿的号。另外,吴梅在《顾曲麈谈》中说杨恩寿“所作《词余丛话》特胜”(吴梅著,解玉峰编《吴梅词曲论著集》,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14页),这样的总体评价,不读原书是无法轻易做出的。既然吴梅读过杨恩寿《词余丛话》一书,他有与杨类似的论述,最大可能就是承自杨氏其书。
其二,《红楼梦资料汇编》中的摘录省略了一段,我们若看《词余丛话》的完整论述,就能更清楚地明白其中的承继关系。杨恩寿的完整论述是:
《红楼梦》为小说中无上上品。向见张船山赠高兰墅有“艳情人自说《红楼》”之句。自注:“兰墅著有《红楼梦》传奇。”余数访其书未得,所见者仅陈厚甫先生所著院本耳。先生工制艺试帖,为十名家之一。度曲乃其馀事,尽多蕴藉风流、悱恻缠绵之作,惜排场未尽善也。
原书断而不断,连而不连,起伏照应,自具草蛇灰线之妙。先生强为牵连,每出正文后另插宾白,引起下出;下出开场又用宾白,遥应上出,始及正文。颇似时文家作割截题,用意钩联,究非正轨。且以柳湘莲为红净、尤三姐为小丑,未免唐突;后成男女剑仙,更嫌蛇足。近日梨园多演之者,似非先生得意笔也。道光末,鹾商演是曲,袭人改嫁蒋玉函,洞房结彩帐。其额未题,适梁茝邻中丞在座,提笔书“玉软花娇”四字。鹾商叹赏,立以珍珠缀而悬之。(清杨恩寿著,王婧之点校《杨恩寿集》,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339-340页)
杨恩寿这段话主要评论的是陈厚甫据《红楼梦》改编的的院本,总体评价不高。而吴梅的那段话中,也谈到了陈厚甫的院本,他对该剧的评本,比杨氏更低。而总观吴、杨的两段记载,很容易看出吴梅的某些话是承袭杨恩寿的,“谱为传奇者,先有高兰墅”正是如此。
受杨恩授《词余丛话》这段话误导的,不只是吴梅,还有王国维。《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一摘录王国维《曲录》:“《红楼梦》一本(见杨恩寿《词余丛话》),国朝高□□著。高字兰墅,名里不详。”(《红楼梦资料汇编》,第25页)可见,王国维也认为有一本高兰墅创作的《红楼梦》剧本,只是他还不知道高兰墅是高鹗。
其实,上文所引《词余丛话》中被《红楼梦资料汇编》省掉的那几句话,作为《红楼梦》研究的相关资料,也是很有价值的。比如“原书断而不断,连而不连,起伏照应,自具草蛇灰线之妙”的评价,可以看出杨恩寿对《红楼梦》原书体味之深和评价之高,可以作为其“《红楼梦》为小说中无上上品”这样总体性评价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