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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离骚》(三)落英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札记第二则之三

钱钟书论《离骚》之“落英

文/周敏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离骚》,共论述了九个问题,此为《离骚》(三)“落英”。

    【关于菊花是否“落英”的聚讼】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见于《离骚》。

关于“落英”,文坛历史上有一段聚讼。

据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载,欧阳修见王安石《残菊》诗有:“残菊飘零满地金”一句,以为不妥,笑曰:“百花皆落,唯有菊花在枝上枯萎也”并戏拟二句:“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看!”王安石见后不以为然,援《离骚》为证反唇相讥:“是定不知《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欧九不学之过也!”(欧九即欧阳修)

欧阳修和王安石争论的焦点是菊花是否落瓣。古人重学问、重名声,于文化是十分认真的,“一物不知,儒者所耻”。

有个叫史正志的文人出来调停欧、王之争,说菊花“有落有不落者”,但随后补充说:“但菊花之可餐者还是初开之瓣,馨香可口,衰谢零落之瓣有何滋味?说落英可餐乃《离骚》之失耳。王安石沿用,是未经深思耳”,还是判王安石有误。

《高斋诗话》说,嘲笑王安石的不是欧阳修,而是苏轼。这是此故事的另一个版本。《警世通言》之《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就是根据这个版本。

宋人如吴曾、费衮、魏庆之、陈锡璐、吴景旭等人均主张《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之“落”当解为“初”、“始”。王安石据此写“残菊飘零满地金”是误用。

王安石的大弟子陆佃说:“菊不落华,蕉不落叶”,或有隐驳老师诗句之意。

朱淑真有《黄花》:“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郑思肖有《寒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钱钟书评论说:“安石假借《楚辞》,望文饰非,几成公论。”菊花不落瓣是共识,王安石引《楚辞》为己诗之失误作掩饰,几乎已成公论。

惟有楼钥、王楙说“落英”之落正是指陨落,但对“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却有另一番体会和解读。

楼钥说:木兰仰面生长,屈原却说要饮其坠露,菊花不谢,屈原却说要餐其落英。乃言事与愿违、岂有此理,屈原有意违理言事,曲折地表明他明知和怀王不能重修旧好却不甘心的苦闷心境。

钱钟书就此评论说,楼钥、王楙之用心良苦,用笔灵巧。参看《九歌·湘君》之“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两心不相同空劳媒人,相爱不深感情便容易断绝),意为企望怀王回心转意是枉费心力;《离骚》之“长顑颔亦何伤”是说“宁饮水而瘦”,均非楼钥、王楙所谓“岂有此理”,有过度解析之嫌。

【钱钟书指出王安石之失是“以古障眼”】

钱钟书说,既然咏物,自当根据亲身观赏体验来创作,正如钟嵘《诗品》所说应“即目直寻”、元好问《论诗绝句》所说应“眼处心生”。王安石一再赋咏菊花,比如《县舍西亭》第二首:“主人将去菊初栽,落尽黄花去却回”,也称菊花落瓣;他不依靠亲见而依靠典籍,并以古语来自我辩解,此乃“以古障眼目”,是辞章家之顽疾。王安石菊有落瓣之误用,为文者当引以为戒。

【钱钟书探寻王安石之失的缘由和轨迹】

以下,钱钟书探寻了王安石出错的缘由和轨迹。

《黄鹄歌》:“金为衣兮菊为裳”,以“菊”配“金”,是说“有黄花”。张翰《杂诗》曰:“暮春和气应,白曰照园林,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

唐人崔善融会二诗之意作句:“秋来菊花气,深山客重寻,露叶疑涵玉,风花似散金”,但承句有:“摘来还泛酒”,是明知菊英不落,“散金”是假借暮春黄花来形容菊花。

王安石这里,就因为菊花也是黄色,就直接将张翰写春花之句拿来写秋花,是“语有来历而事无根据矣”,好像有前人诗句为凭,其实与实际大相径庭。后以《离骚》作辩护、解嘲,未免牵强。

【钱钟书对屈原诗句中“落英”一词含义的解会】

最后,钱钟书陈述了自己对“落英”的解会。

“落”字可训为“初”、“始”,也可训为“陨落”。钱钟书说,《诗经》中用“落”之“始”意的都非草木,用于草木的均为“陨落”。如《氓》之“桑之未落,共叶沃若;桑之落兮,其黄而陨”,正谓陨落。《离骚》上文曰:“惟草木之零落兮”,下文曰:“贯薜荔之落叶”,亦然。

由此可推,《离骚》之“夕餐秋菊之落英”,其“落”也应该是“陨落”之意。

【钱钟书对屈原之失多有宽谅】

然而,钱钟书对屈原之文笔出入宽谅有加。

《离骚》下文有“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遗”;《补注》:“琼,玉之美者;……天为生树,……以琳琅为实,……欲及荣华之未落也。”

如果以“菊不落花”来指认“夕餐秋菊之落英”为不妥,那么,天宫帝舍之琅树琪花就更没有衰谢飘零之理。

如果拘泥细实,则木兰花开在暮春,而菊花开在深秋,那么,“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则朝夕之间出现春秋两季的症候岂非荒唐?

钱钟书最后说:

比兴大篇,浩浩莽莽,不拘有之,失检有之,无须责其如赋物小品,尤未宜视之等博物谱录。……指摘者固为吹毛索痏,而弥缝者亦不免于凿孔栽须矣。

《离骚》乃比兴大篇,洋洋洒洒,浩无际涯,不拘小节处有之,疏忽失检处有之,不必过于苛求,无须如赋物小品,必须像植物图谱一样与实物毫无二致。

在钱钟书先生看来,《离骚》这样的比兴大篇,借物寓意繁盛若海,不必锱铢必较,苛求太甚。而王安石以单独一诗写物寄情,则应该以目见实感为准,而不应以他人诗书之陈言为绳。

二〇二〇年三月十日

(注:篇中红字引自《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

附录:《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离骚》(三)落英

《离骚》(三)落英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注》:“英、华也;言己旦饮香木之坠露,……暮食芳菊之落华”;《补注》:“秋花无自落者,当读如‘我落其实而取其华’之‘落’。”按“夕餐”句乃宋以来谈艺一公案,张云(王敖)《选学胶言》卷一三已引《西溪丛语》、《野客丛书》、《菊谱》诸说。洪氏纠正王逸注“落华”,意中必有此聚讼在。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八《残菊》:“残菊飘零满地金”,《注》:“欧公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戏赋:‘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看!’荆公曰:‘是定不知《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欧九不学之过也!落英指衰落。’《西清诗话》云:‘落、始也。’窃疑小说谬,不为信。”《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四引《西清诗话》外,复引《高斋诗话》记嘲王安石者为苏轼,则《警世通言》卷三《王安石三难苏学士》渊源所自也。史正志《史老圃菊谱·后序》调停欧、王,谓“左右佩纫,彼此相笑”,菊“有落有不落者”,而终曰:“若夫可餐者,乃菊之初开,芳馨可爱耳,若夫衰谢而后落,岂复有可餐之味?《楚辞》之过,乃在于此。或云:‘……落英之落,盖谓始开之花耳。然则介甫之引证,殆亦未之思欤?’或者之说,不为无据”;是仍以安石为误。宋人如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二论《西清诗话》、费衮《梁溪漫志》卷六、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一七引《梅墅续评》,后来陈锡璐《黄妳余话》卷三、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五七亦搜列诸说,胥主“落英”之“落”当解为“初”、“始”。安石假借《楚辞》,望文饰非,几成公论。安石大弟子陆佃《埤雅》卷一七:“菊不落华,蕉不落叶”,盖似隐驳乃师诗句。他如朱淑真《黄花》:“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郑思肖《寒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言外胥有此公案,而借以寄慨身世。惟楼钥、王楙谓“落”正言陨落,而于全句别作解会。王说出《野客丛书》卷一,张云(王敖)已引之;楼说出《攻媿集》卷七五《跋楚芗图》云:“人言木兰即木笔,虽别有辛夷之名,未知孰是,而颇有证焉。半山有‘篱落黄花满地金’之句,欧公云:‘菊无落英。’半山云:‘欧九不曾读《离骚》!’公笑曰:‘乃介甫不曾读耳!竟无辨之者,余尝得其说。灵均自以为与怀王不能复合,每切切致此意。木兰仰生而欲饮其坠露,菊花不谢而欲餐其落英,有此理乎?正如薜荔在陆而欲采于水中,芙蓉在水而欲搴于木末。”心良苦而说甚巧。顾《九歌·湘君》以“心不同兮媒劳”申说采荔搴蓉,枉费心力之意甚明;《离骚》以“长顑颔亦何伤”申说饮露餐英,则如王逸注所谓“饮食清洁”,犹言“宁饮水而瘦”,非寓岂“有此理”之意。《荆文诗集》卷四七《县舍西亭》第二首:“主人将去菊初栽,落尽黄花去却回”;盖菊花之落,安石屡入赋咏。夫既为咏物,自应如钟嵘《诗品》所谓“即目直寻”,元好问《论诗绝句》所谓“眼处心生”。乃不征之目验,而求之腹笥,借古语自解,此词章家膏盲之疾:“以古障眼目”(江堤《服敔堂诗录》卷八《雪亭邀余论诗,即以韵语答之》)也。嗜习古画者,其观赏当前风物时,于前人妙笔,熟处难忘,虽增契悟,亦被笼罩,每不能心眼空灵,直凑真景。诗人之资书卷、讲来历者,亦复如是。安石此掌故足为造艺者“意识腐蚀”(the corruption of consciousncss)之例。《礼记·月令》季秋之月曰:“菊有黄花”, 

[增订四]《西京杂记》卷一《黄鹄歌》:“金为衣兮菊为裳”,以“菊”配“金”,是言其“有黄花”也。 

张翰《杂诗》曰:“暮春和气应,白曰照园林,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唐人如崔善为《答无功九日》以二语捉置一处:“秋来菊花气,深山客重寻,露叶疑涵玉,风花似散金”,而承曰:“摘来还泛酒”,是尚知菊英之不落,隐示“散金”之为假借成语。至安石以菊英亦黄,遂迳取张翰之喻春花者施之于秋花,语有来历而事无根据矣。若其引《离骚》解嘲,却未必误会。“落英”与“坠露”对称,互文同训。《诗》虽有“落”训“始”之例,未尝以言草木,如《氓》之“桑之未落,共叶沃若;桑之落兮,其黄而陨”,正谓陨落。《离骚》上文曰:“惟草木之零落兮”,下文曰:“贯薜荔之落叶”,亦然。下文又曰:“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遗”;《补注》:“琼,玉之美者;……天为生树,……以琳琅为实,……欲及荣华之未落也。”若科以“菊不落花”之律,天宫帝舍之琅树琪花更无衰谢飘零之理,又将何说以解乎?比兴大篇,浩浩莽莽,不拘有之,失检有之,无须责其如赋物小品,尤未宜视之等博物谱绿。使苛举细故,则木兰荣于暮春,而《月令》曰:“季秋之月,菊有黄华;是月也,霜始降,草木黄落。”菊已傲霜,而木兰之上,零露尚溥,岂旦暮间而具备春秋节令之征耶?朝只渴抑无可食而夕只饥抑无可饮耶?指摘者固为吹毛索痏,而弥缝者亦不免于凿孔栽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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