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动物为主角的电影在中国几近空白,连好莱坞也将其列为慎重题材。当下热映的《狼图腾》经电影大师让·雅克·阿诺操刀,已从中国的热潮蔓延至国外。
然而作为本土文化片,主要功臣却是西方团队。这既映照了当下中国电影技术的短处及该片在国内引发的争议,也映照了中国电影人的陈旧观念。
全荣哲,著名电影美术指导、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研究生导师。主要作品包括《砚床》、《天安门》、《冲出亚马逊》、《狼图腾》等。其中《砚床》荣获第16届金鸡百花电影节最佳美术奖提名,《冲出亚马逊》荣获第22届金鸡奖最佳美术奖和第8届华表奖。
自2 月19 日《狼图腾》(下称《狼》)上映以来,全荣哲的微信每天都会收到两声“狼嚎”。“这是导演阿诺的特殊贺电”。
话题回到狼身上,全荣哲感到哭笑不得,“找狼居然见到了人性弱点”:“7 年拍摄期有3 年是找狼、养狼、驯狼,有人以狗充狼卖给剧组,养大了发现尾巴老翘起来,才知道原来是水货;还有人把狗崽染成狼的颜色,到剧组兜售……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多,其实找狼的过程非常艰辛。”
艰辛源自阿诺执意找真狼,坚持保真拍摄的硬要求,这让担任美术指导的全荣哲受到了考验。据他回忆,中方作为投资方,要求有中国团队参与,在物色美术指导时,从香港一直筛选到大陆,层层淘汰,最后阿诺钦点由其担任。
全荣哲坦言,自己能够胜出,与其设计理念不无关系,尤其是曾经指导过的视觉大片《冲出亚马逊》(下称《冲》)。
该片给人印象深刻的“人鳄大战”场景即出自他之手。
不过,《冲》中鳄鱼并非主角,从设计配角到主角,全荣哲的感受是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3月19日一早,他又准时收到两声“狼嚎”——《狼》已从国内的热潮蔓延至法国,一度超越《鸟人》。然而,面对这部本土文化片,他始终认为,主要还是要归功于西方团队,“现在不少媒体都在报道该片之于中国影视的成就,但依我看,谈成就不如谈学习”。
视觉叙事成当下电影吸睛大法
重庆青年报:2002 年《冲》上映时,剧组出版了一本书,并收录了您的一篇关于美术设计的长文,这次《狼》上映前您索性个人出版了一本。这是营销策略,还是有其他考虑?
全荣哲:与营销无关。这本书看上去讲的是拍摄和设计细节,但实际上是中西方影视人在同一个平台上的理念碰撞。中国当代电影人在很多方面并不比西方的差很多,只不过是以前没有与大师合作的平台,一旦有了,你会发现我们有很多语言是可以实现对接的。另外,我们还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长短处,所以将其结成书对我们以后树立大局观念和前卫意识是有指导意义的。
重庆青年报:《冲》当年备受震撼的其中一个原因是画面逼真,听说设计“人鳄大战”那场戏剧组花了不少心思,作为美术指导,您做了哪些工作?
全荣哲:《冲》中的“人鳄大战”用了真假两种鳄鱼,鳄鱼在水中游向演员的时候用的是真鳄鱼,嘴巴被胶带绑起来了,腿被人用铁丝拽着,紧接着演员扑向鳄鱼,这个阶段全是真的,后来的人鳄缠斗,用的是模型。因为搏斗中的动作很快,所以在电影中几乎看不出来。
我那时候就考虑到要在人与动物的戏份中做最大限度的尝试,这也为我设计《狼》打下了一点基础。
重庆青年报:《狼》受追捧也有类似的原因,从场景设计的角度讲,由“人鳄大战”到“狼羊大战”,您总结了哪些经验?
全荣哲:这两部片子毕竟跨越了十多年,在这个过程中,观众对电影的期待值也发生了变化,当下的电影吸引观众的相当大一部分力量是视觉叙事,也就是说电影的视觉力量在协助电影叙事过程中产生的感染力,已经受到了当下影视作品的高度重视。如果要比较,《狼》在这方面已经远远超越了《冲》,因为毕竟时间跨度大,无论是电影人的视觉观念和对当代电影的认识,还是电影新媒体的发展,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摆图腾符号是低级的设计
重庆青年报:对这两部电影的最后呈现,在美术设计和视觉上您有没有总结不足之处?
全荣哲:影视作品通常被称为“一门遗憾的艺术”。比如拍《冲》的时候,我们也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分析剧本和视觉造型的时候开了很多会议,满以为从美术设计上已经做得很到位了,但片子公映之后还是发现有很多不到位的地方,有些节点表现不够充分,始终让我觉得有种不够扎实的东西在里面。
重庆青年报:那《狼》呢?请举例说明。
全荣哲:比如说蒙古包,尤其是毕利格的蒙古包,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些摆件没有沧桑感,与现实不匹配。门口摆放的道具质感也不到位。
还有冰湖那场戏,天气原因只有两天拍摄时间。这个场面在我的设计图上要震撼得多,但是在建造的时候很多感觉都没有完全体现出来。头一天马咔嚓咔嚓扎进去,第二天冰突然变厚了?这不符合逻辑。我的设想是,模型不应该散开摆,跑到冰湖的马有一小部分是分散的,但大部分会堆在一起,像叠罗汉,那样更自然更壮观,给人的冲击力也更强烈。
重庆青年报:除此之外,作为美术指导,在场景设置上您是如何考虑和实施确保民族特征的?
全荣哲:看到原著或影片时,狼图腾就表现在图腾符号上,但是这部片子里没有。在设计中,我诠释了狼身上的5 种精神,即团结、善战、睿智、顽强、拼搏,我把这5 种精神通过场景设计,放在了片中的各个部分当中,这才是“狼图腾”的含义。
如果一说到图腾就弄一个符号摆在那,那是一种很低级的设计。这种错觉不仅说明了有些观众或读者还是层次较低,也说明了中西方影视理念的差距。
照原著看片是观众误会的根源
重庆青年报:所以《狼》上映以后,有人说它在主题思想上跑偏了,这些争议尤其是关于“狼到底是不是蒙古族图腾”,您觉得真的跑偏了吗?
全荣哲:真正的蒙古文化研究中心是在中东,我们只是处在边缘。内蒙古人说他们不崇拜狼,但蒙古国人崇拜。与原著很大不同的是,整个片子将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在时代发展的背景下,诠释了小命与大命的哲学道理。照着原著看片,是很多观众误会的根源。
重庆青年报:鉴于此,您在视觉传达和设计理念上采取了什么手段?
全荣哲:比如说毕利格经常会提到腾格里,腾格里是什么?是上帝、天、神。每当狼要作战的时候它们会冲着天嚎叫,这是狼在和腾格里对话。
为此,我们在毕利格房间的墙上杜撰了一幅特别的挂毯,底部是两只狼向天嚎,上面有鹤,再往上有飞狼,还有日月和祥云,想表达狼图腾文化。当毕利格要去世的时候他注视着这幅挂毯,这时候的镜头透过奶茶的蒸汽慢慢向上,定格在挂毯上,象征着毕利格的灵魂像狼一样慢慢飞回腾格里,狼道回归人道。
重庆青年报:但是,正因为如此,一些评论又说《狼》的视觉效果超过了文本传情达意,让人觉得场景设置让美学和文学脱节了。
全荣哲:他们的意思是影片的视觉冲击力大于叙事?
我并不赞同你这样的说法。阿诺的作品非常现实主义。在拍《狼》的过程中,阿诺在很多可以拍得很震撼的镜头时,他却提出要适当地控制一下。要坚决相信专业的设计也能冰释争议。
特效最高境界是以假乱真
重庆青年报:据了解,该片2800 个镜头中,2100 个镜头是与特技结合拍摄而成的,因此有观众认为这恰好看似真实,其实不真实。
全荣哲:特技的采用一般是看片子的需要,比如狼马大战,20 多匹真狼显然不够,所以需要用特技来点缀。还有狼的表情,它不能像人一样叫它笑就笑,所以只能用特技。
还有就是这部电影最后看上去就像是在特别幽暗的情况下拍的,实际上拍的时候天天都是大晴天,如果完全按照晴天来展现,那就没有感染力,所以后期制作专门加了云彩,这些都是视觉需要。比如说,这些“明星狼”到底能胜任不?毕竟电影艺术也受科技水平和现实情况限制,而艺术品不能照搬现实。
重庆青年报:事实上,这些“明星狼”完成了任务。不过您在书中也提到,有的狼是用披着狼皮的狗代演的,是这样的吗?
全荣哲:我们担心真狼到底能否完成拍摄任务,特效组准备了一些披着狼皮的狗,最后都没用上。当然,在有些很复杂的镜头里,也用了模型狼和数字狼,比如狼跳进羊圈里,那些狰狞的表情和突然的回头动作,实际上是通过在模具狼身上安装的机关完成的。真正好的电影是看不出来特效的,这就是特效的最高境界。
重庆青年报:虽然如此,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有没有出现问题呢?
全荣哲:问题多着呢,我刚开始制作的一些场景,非常符合剧本,而且真实,但就是没法拍,因为它的主角是狼。通过拍这个片子我学到了很多知识,现在不少媒体都在报道该片之于中国影视的成就。但依我看,谈成就不如谈学习。
《狼》改变了我对中国观众的看法
重庆青年报:通过学习,您体会到的中国本土电影在美术设计方面的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哪里?
全荣哲:实际上特道组的产品基本上都是中国制造,阿诺都表示很震惊。应该说,中国电影发展到今天,在制作层面上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跟国外差距不是太大,差距关键是在观念上。中国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低俗电影?就像制作钓鱼饲料一样,鱼喜欢吃什么,就弄什么。《狼》的热潮,让我突然改变了对中国电影观众的看法,以前我总认为他们的文化品位有点缺失,只喜欢看艳俗的片子。实践证明,是市场给不了好作品,所以只能选择看烂片。
重庆青年报:据了解,中方制片公司极力促成《狼》中西合璧,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想借机让中国电影人学习西方电影理念。从您个人的经历来讲,您在他们身上学到了什么?
全荣哲:跟他们对接的时候,在观念上,表面看好像没太大的区别,但实际上差距很大。因此,与阿诺合作的时候我也在观念上做了充分的准备,艺术沟通方法和自己的想法上都与过去不一样,阿诺对整个作品的要求也很高,从美术角度讲,我们也是逐渐往一部大片的模式上靠近。通过我接到的电话反馈,事实上,小说《狼图腾》所呈现的思考已无形中改变了中国电影人的某些陈旧观念,这是应该的。
重庆青年报:能否讲讲细节?
全荣哲:阿诺总会问我细节的出处,有没有文献可查等等。外国电影人在案头工作上特别谨慎,想的问题特别全面而具体。
所以我就在想,为什么外国人拍的片子整体水平都很高,而我们却很低,或许原因就在这里。阿诺团队的敬业精神令人肃然起敬,在国内难以遇到。
中国动物题材电影仍是道难题
重庆青年报:是否因为你们身处不同的文化背景,也有不和谐的地方?
全荣哲:举个例子,与导演观念不合的地方在狼王身上出现过一次。狼王开篇的时候放了陈阵一条命,但结束的时候三辆车追赶它,最后停在一个乱石堆里,看上去还站着,其实已经死了。我刚开始设计的场景是在坡地上,车在平原上追赶狼王,最后狼王筋疲力尽地突然站住了,追赶的人狐疑地持枪靠近,用手一摸,发现它已经死了。我觉得这么设计更能体现狼的精神。我个人认为这个细节不能完全写实,而应该写意。
重庆青年报:经过这次合作,您的最大体会是什么?
全荣哲: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们没有经验。作为一个属于中国团队的美术指导,我提出一个建议,导演绝对不会站在一个中国人的角度去思考,而完全是站在全球国际化的视觉去权衡,我想这就是格局。按照这样的谱儿去构思,后来我每次抛出设计图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导演想要的,或是他没有想到的,就这样步一步地向大师靠近,到最后阿诺还承诺下一部片子还要邀请我担任美术指导,这让我很意外。但无论怎么说,以动物为主角的电影,对于中国电影人来说,还是一道难题。(文/重庆青年报记者 冯建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