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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九歌》(四)司命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札记第六则

钱钟书论《九歌》(四)“司命”

文/周敏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六则《九歌》(四),副标题为“司命”。 

【何谓“司命”】

对“司命”这个词可能会感到生疏,这并不奇怪,因为这实在是远古楚地的一个天神。但不了解这个词也就不能读懂屈原《大司命》,可见,钱钟书谈论它很有必要。

按楚文化,司命是一种地位极高的神,分大司命和少司命,大司命是主管人之生死的男性神,少司命是主管人之子嗣的女性神,大司命、少司命是一对情侣。

屈原《大司命》】

屈原《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踰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⑻;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屈原《大司命》是祭神歌舞辞,祭祀时由男巫饰大司命,由女巫扮少司命迎神,其唱词由男巫和女巫轮番演唱。从歌辞中可以看到,大司命高高在上,呼风唤雨,自命不凡,而迎神女巫却对他表现出一厢情愿的热爱与追求,同时也流露出追求不得的无可奈何。

兹翻译并分段呈现如下:

大司命唱:

天门啊大开,我驾着一团团的黑云飘来。

命令旋风在前面开路,指使暴雨洗净空中的尘埃。

少司命唱:

大司命啊你从天而降,我跨越空桑山追寻您的足迹。

大司命唱:

纷纷扰扰啊九州众生,你们生死大权何以掌握在我的手心?

高高升腾呀缓缓流淌,乘着天地清气啊驾驭着阴阳的变化。

我与您啊并驾齐驱,带你到九冈山去。

云彩的衣裳缓缓飘动,腰间的玉佩叮当悦耳。

万物自有阴阳生成之理,谁也不知道我欲何为。

少司命唱:

折下茎断丝连的疏麻白花,将它赠给离居者聊表思念。

老暮之年已渐渐地来到,不能再亲近反而更加疏远。

你驾起龙来云车隆隆,高高地奔驰冲向天空。

我编结着桂树枝条远望,为什么越思念越忧心忡忡。

令人忧愁的思绪摆脱不清,但愿像今天这样不失礼敬。

人的寿命本来就各有短长,谁又能消除悲欢离合之恨?

【《大司命》诗中之“予”“余”“吾”均为“大司命”】

    《大司命》:“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九州之民,何其众多,为何他们的寿长或命短全掌握在我的手中?

《注》:“予’谓司命。言普天之下,九州之民诚甚众多,其寿考夭折,皆自施行所致,天诛加之,不在于我也”;

《补注》:“此言九州之大,生民之众,或寿或夭,何以皆在于我,以我为司命故也。”

在此,王逸《注》和洪兴祖《补注》均释“予”为“大司命”。

而王逸对《大司命》另一句诗中“余”字的指代却出现了误判。

下文“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注》谓屈原自言,谬甚!

《补注》正之曰:“此言司命。”

钱钟书评点:王逸《注》将“余”字解为屈原自己,错得离谱;而洪兴祖《补注》对王逸错解的纠正,说“余”指司命,遂纠错为正。

一句话,《大司命》诗中“予”“余”“吾”均为“大司命”。(我用红字标注)

【王逸《注》之前后不一是“兼言”】

《大司命》:“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九州之民,何其众多,为何他们的寿长或命短全掌握在我的手中?

《注》:“予’谓司命。言普天之下,九州之民诚甚众多,其寿考夭折,皆自施行所致,天诛加之,不在于我也”;

钱钟书在此提请我们注意,王逸《注》前面说“大司命”管“寿考”、“夭折”两方面,后面却说“天诛加之”,“诛”字只能用于“夭折”,好像前后不对应,其实,这是一种“兼言”修辞,用“诛”字“夭折”意并兼“寿考”意,是“从一而省文”,可参看我文“钱钟书论‘修辞兼言之例’”,兹不赘述。

而洪兴祖《补注》“或寿或夭,何以皆在于我?”句的表达则比较圆明,不会出现误解。

【王逸《注》训诂欠妥而义理可取】

《大司命》:“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九州之民,何其众多,为何他们的寿长或命短全掌握在我的手中?

《注》:“予’谓司命。言普天之下,九州之民诚甚众多,其寿考夭折,皆自施行所致,天诛加之,不在于我也”;

钱钟书对王逸此注的看法是:

然王注“寿夭”句虽失屈子用心,而就其注本文论之,亦尚有意理。

所谓“失屈子用心”是说王逸此注针对《大司命》的诗意来说,并非屈原本意: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看《大司命》的诗句可见,大司命志得意满,威风凛凛,他唱“纷总总”云云,分明是自炫,而王逸《注》的解读恰恰相反,说大司命态度谦逊,此句唱词表示人的寿夭“不在于我”。

因此,钱钟书认为王逸《注》对“纷总总”这句诗的训诂不合“屈子用心”。

所谓“尚有意理”是说:王逸《注》那一段话,作为对屈原心意的理解是错的,但说天神“大司命”不可能掌控九州众民的寿夭,这句话本身却是很有道理的。

换言之,王逸之注对屈原诗意的训诂不对,但是,他认为“大司命”不能决定众生寿命长短的义理是可取的。

天下众生纷纭,“大司命”(老天)是管不了这么多的,钱钟书引苏轼诗和《红楼梦》及古希腊喜剧等相关内容阐述了这个道理:

天下人多,芸芸总总,各“自施行”,不在司命之与夺,此旨于苏轼《泗州僧伽塔》所云:“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或《红楼梦》第二五回宝钗所嗤:“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度化众生,又要保佑人家的病痛,又要管人家的婚姻”,亦已如引而不发、明而未融。古希腊喜剧中言天神欲远离人世纠扰,故居至高无上之处(settledup aloft,as high as they can go),不复见下界之交争、闻下界之祷祈;盖多不胜管,遂恝置“不管”矣。

——九州生民如此之众,人的需求又多如牛毛且变换不停,且相互矛盾,纵然有天神“大司命”,“大司命”纵然握有决定人们寿夭之大权,也是管不过来的。 

屈原写作《大司命》的“用心”何在】

钱钟书说王逸对“寿夭”句的注解“失屈子用心”,由此我们想到《大司命》全篇,想到在钱钟书心目中,屈原写《大司命》的“用心”究竟是什么呢?

对此,在钱钟书的札记中找不到现成的答案,这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悬念和课题,值得探寻,因为这关系到屈原《大司命》的写作意图和中心思想。

屈原《大司命》取材于楚国先民的祭神表演。楚国先民有感于草木的零落和人的衰亡,创造了一个主宰人们寿夭的大司命神,并希望用祭神、娱神来寄托自己长生不老的愿望。屈原在此基础上创作《大司命》肯定不是为了歌颂神、祭奠神,而一定寄意遥深。

钱钟书对王逸《注》持否定的态度,不同意王逸将“纷总总”句解读为大司命说自己不能掌控人们的寿命(钱钟书:“王注‘寿夭’句虽失屈子用心”),也不同意王逸将“阴阳”句解读为屈原把“大司命”作为屈原自己的化身。(钱钟书:“《注》谓屈原自言,谬甚!”)

我以为,在钱钟书心目中,屈原是用“大司命”这一形象来比喻呼风唤雨、自以为是的楚怀王,而用少司命来比喻自己。

《大司命》所描写的大司命和少司命的关系像极了楚怀王和屈原的关系。

楚怀王为君,屈原为臣,君臣二人确实有过一段蜜月期,楚怀王将内政外交托付屈原打理。屈原也不负重托,把楚国治理得风生水起,日益强大。因而,即使后来被小人谗害而流放,依然希望能复亲于君,及年届垂謩,仍念念不忘家国,为生命短暂、无力回天而浩叹,壮志未酬而心不泯。

我们再看《大司命》最后一段少司命的唱词,句句都像是屈原在向楚怀王倾诉自己的心声:

折下茎断丝连的疏麻白花,将它赠给离居者聊表思念。

老暮之年已渐渐地来到,不能再亲近反而更加疏远。

你驾起龙来云车隆隆,高高地奔驰冲向天空。

我编结着桂树枝条远望,为什么越思念越忧心忡忡。

令人忧愁的思绪摆脱不清,但愿像今天这样不失礼敬。

人的寿命本来就各有短长,谁又能消除悲欢离合之恨?

                                             二〇二〇年四月六日

(注:篇中红字引自《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六则)

附录:《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六则《九歌》(四)

六 九歌(四)·司命 

《大司命》:“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注》:“‘予’谓司命。言普天之下,九州之民诚甚众多,其寿考夭折,皆自施行所致,天诛加之,不在于我也”;《补注》:“此言九州之大,生民之众,或寿或夭,何以皆在于我,以我为司命故也。”按“诛”仅指“夭折”言,而兼指“寿考”者,孔颖达《左传正义》所谓“从一而省文”,略去“赏”、“锡”字之类,参观《易》卷论《系辞》;不然,则“加”当作厚与解耳。  《补注》矫《注》之误解,甚是。下文“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注》谓屈原自言,谬甚!《补注》正之曰:“此言司命。”盖“阴阳”之变、“寿夭”之数,其权皆大司命总持之。苟如“寿夭”句《注》,则大司命乃推诿于主上之庸臣也,而如“阴阳”句《注》,大司命又似荫蔽其亲近之昏君矣!然王注“寿夭”句虽失屈子用心,而就其注本文论之,亦尚有意理。人“自致”寿夭而“天加”诛赏,正《荀子·天论》篇之旨,所谓“天政”者是。天下人多,芸芸总总,各“自施行”,不在司命之与夺,此旨于苏轼《泗州僧伽塔》所云:“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或《红楼梦》第二五回宝钗所嗤:“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度化众生,又要保佑人家的病痛,又要管人家的婚姻”,亦已如引而不发、明而未融。古希腊喜剧中言天神欲远离人世纠扰,故居至高无上之处(settled up aloft,as high as they can go),不复见下界之交争、闻下界之祷祈;盖多不胜管,遂恝置“不管”矣。 

[增订二]参观《毛诗正义》卷论《正月》“天不管”。十六世纪德国诗人(Hans Sachs)赋《圣彼得羊》,妙于嘲诙,兹撮述之。圣彼得睹世事不得其平,人多怨苦,乃谏天主曰:“皇矣上帝,周知全能,万物之主,奈何万事不理,于下界之呼吁祈求若罔闻乎?”天主曰:“吾欲命汝摄吾位一日,汝好为之。”彼得欣然不让。适有贫妪,枯瘠褴褛,纵一羊于野食草,祝曰:“乞上帝庇佑,俾勿遭难!”天主语彼得:“汝闻此妪之祷矣,胡不垂怜,以昭灵应。”彼得因加意将护此羊,而羊顽劣矫健,上山下谷,驰跃无已时,彼得追逐,罢于奔命,汗出如濯,亟待日落,得息仔肩,天主顾而大笑。盖一羊尚不胜牧,而况牧四海众生哉!故“灵修浩荡,不察民心”,便于工作如王逸所谓“不在于我”,亦省却“日千变”而“比人忙”耳。翩其反尔,则英谚有云:“魔鬼是大辛勤人”,“魔鬼最忙于所事”(The Devil is a very hard-workingfellow;The Devil is a busy bishop in his own diocese)。万能上帝,游手无为,而万恶魔鬼,鞠躬勇为,此一诗两谚可抵一部有神论者之世界史纲也。 

[增订三]吾国古说不特谓上帝万事不理,并偶有谓上帝唯恶是务。《诗·生民》:“居然生子”句下《正义》:“王基曰:‘王肃信二龙实生褒姒,不信天帝能生后稷。是谓上帝但能作妖,不能为嘉祥,长于为恶,短于为善。肃之乖戾,此为甚焉!’”西方十八世纪以还,有主“上帝性恶”,“乃恶毒无上天尊”者。王肃“乖戾”,于此意引而不发、明而未融耳。举似以补考论吾国宗教家言之阙。 

[增订四]近人阐释布莱克为《旧约·约伯书》所绘插图,谓画中有“无所事事之上帝”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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