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15,一位叫“老K”的央视调查记者火了。
微博上一条观看量数千万次的视频中,这位跑去二手车平台做卧底的媒体人称,自己为了拿到核心证据,一着急一努力,没成想从普通销售岗干到了公司二把手。升职后的老K,工资涨了,手底多了十几个小弟,台里领导怕他“叛变”,每天电话嘘寒问暖。
截至发稿,微博话题#记者卧底销售公司业绩出众成二把手#已有7.4亿阅读,5.1万讨论。网友们佩服老K的业务能力,称他的经历为“现实版无间道”。
其实,像老K这样的媒体人/自媒体人还有很多,他们或潜入各种微信群、QQ群,或躬身一线卧底实拍,揭秘这个世界各式各样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这其中也诞生了许多故事,有趣的、惊险的、感人的……
今天,我们采访了《装腔指南》作者花总、B站UP主“康哟喂”和新京报记者刘名洋。他们中,微博大V花总因中国官员名表鉴定、揭露五星级酒店卫生等事件闻名;UP主“康哟喂”曾为了营救朋友卧底广西传销组织,相关视频在B站播放量达266.3万;记者刘名洋则长期从事调查报道,代表作有《简历倒卖调查》、《国内版“N号房”调查》等。
他们分享了自己在创作“卧底”类内容时的故事和感受,包括怎么做到不被发现、如何自我保护。以下是其自述。
《装腔指南》作者 花总
卧底东莞工厂,体验流水线的普工生活
2007年我曾经在川南支教,不少学生后来去了长三角和珠三角打工。我离开网易、创业之前正好有几个月空档期,就跑到东莞长安宵边的工厂去卧底了。
最初的动机是想知道流水线上的普工生活到底什么样,当时的经历我还写成了文字。
后来陆续去过黑中介安排的黑工地,应聘过高空作业工(洗墙的蜘蛛人),最后一次是去三和,寻找三和死者生前的故事。
最危险的一次卧底,是18年想做个网赌的调查,为了接触这个产业上游的人,还在海外注册了一间壳公司,通过朋友介绍飞到吉隆坡见了当地的“社团大佬”。结果合作媒体后来说这个题做不了,白跑了一趟。
这中间,有感触的事情太多了,不胜枚举。
第一个大概是在工地刚卧底了一两个星期时,和工友到厂外面去,路过肯德基都下意识地不敢进去,当时觉得环境对人的同化速度超过我的想象。
最后一个大概是我在景乐北路(三和)的廉价旅馆床头看到之前住客用钥匙之类硬物刻下的一个“苦”字。
我人看起来瘦弱,所以只要不洗头,几天不洗澡,换一身有味道的廉价衣服,很少有人怀疑。偶尔有人看我戴眼镜奇怪,我就说以前是小学老师,被人骗去做传销刚跑出来。
黑工地有时候会要收你身份证,我就说跑出来时没从传销头子手上拿回来。我一般会在卧底的附近租个房,把重要物品放在那,撤离时也方便。最重要的自我保护就是不暴露,受伤什么的对于细皮嫩肉的白领就当做是锻炼。
提到“卧底”经验嘛,就是要入戏,也要能出戏。不要感情泛滥,要保持冷静和必要的冷酷。有时候太圣母,可能会白左,会抑郁。
B站UP主“康哟喂”
潜入传销组织、探秘一日游野鸡团
我有过两次“卧底”经历,第一次是体验上海廉价一日游野鸡团,第二次是揭露广西北海1040阳光工程传销组织,我分别说说。
潜入传销组织,源于去年12月,我们收到的一封私信,一个叫小Y的粉丝说自己差点被最好的朋友小S被骗进了传销组织,小Y希望我们能营救出小S。
这个组织在广西北海,那是一个叫“1040阳光工程”的传销组织。他们拉新的方式是“只要上交69800,奋斗两年后就可以获得官方发放的奖金1040万”。
我们先是进行了一番网络上的调查,最终判断这个传销组织属于南派传销,不会威胁到当事人的人身安全,所以决定亲自前往。
最终卧底的人是我的朋友兰花,因为他看着比较呆,看着就好骗的样子。而我在外部负责接应,有情况我随时报警带他们逃出来。
第一天,小S过来接应我们,刚一见面,他看到兰花背了个大包,就起了疑心。兰花就一件件地翻出衣服给他看。小S也没有注意到侧边正在拍摄的手机。
一开始小S只是带我们逛逛吃吃,后来他安排了一个滴滴司机(实际是组织成员)带我们环游北海,司机一路在瞎扯各种建筑的含义,告诉我们这个城市有多繁华。
到了第二天,小S把兰花带到了一个女的家里,这女的就开始给他洗脑上课,诱导他交钱入会,还介绍了一个叫“五级三阶制”的东西。后来又进来了一个男讲师,他的任务,是用大量看似官方的资料来说服兰花这个项目有多靠谱。
上完课后,小S带我们去吃饭,我们又随后看到了她女友小D,小D最开始是被她的爸妈拉进去的,她再通过交友软件拉了小S,小S进去之后又拉了自己的爸妈。现在他们两家六口人住在一起,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拉人头。
最后一天,我们在一个商业广场楼下和小S摊牌说明来意,劝了两三个小时,他终于有点动摇,当时广场门口的街头歌手在唱毛不易的歌《像我这样的人》,歌词和旋律真的又忧伤又应景。
伴着歌声,小Y说“真的,跟我们回去吧,我们机票都给你买好,酒店都给你订好,现在就跟我们走”,但小S还是不死心。最终没能劝服他,我们也决定放弃。
后来我们把视频上传到了网上,北海公安局的民警及时联系了我们并最终帮救出了小S、小D和他们的家人。
那一刻我相信自己做这件事是有意义的。
再来说说野鸡团的经历。
去年10月,我们看到博主“廖信忠”的野鸡团体验文章,觉得很有意思,就决定亲身去体验看看这种野鸡团的宰客套路。
我们先在网上报的团,这个团声称“100块钱玩15个景点还包接送”。为了更有迷惑性,我们还喊了兰花(我朋友)的妈妈一起。
我们的行程从上午6:30跟团到下午5:00,一开始,导游会带你去“金茂大厦”,这是全程唯一的正经景点。值得吐槽的是,大厦工作人员会给你免费拍摄绿幕照,但是要把绿幕P掉,就需要再加150元,坑吧?
下一站,导游就把我们拉到了“自贸区免税店”,后面全是带你听讲座、喊你买东西,卖的都是假货,专门骗中老年人,骗完钱导游就会把游客扔在码头,自己溜之大吉。
当看到大爷大妈们受骗交钱时,为了保护素材和自己的人身安全,我们不敢做出头鸟,内心很煎熬。
其实每一天都有很多这样的旅行团发车,流行了很多年,而这种骗局存在的根源就是中老年人图便宜的心理和“数字鸿沟”带来的信息差。
视频发出后在微博引起了一些讨论,野鸡团现象也得到了多家媒体的关注。上海警方也及时取缔了其背后的组织,这件事还被中央电视台报道。
这两段卧底经验,我有几个感悟。
第一,卧底体验很刺激,偷拍视角的视频大家爱看,但我们不是为了刺激和流量,最终是要揭露骗局或者灰产背后的套路,让更多人避免上当受骗,而这也是我所在的MCN机构“麻瓜联盟”在内容价值上的坚持与初衷。
第二,卧底还是很危险的,普通人少碰为妙。我卧底这两回虽然都没遇到意外情况,但期间心理压力非常大,回来之后还一直在担心会不会遭到不法分子报复,家人也很担心。后期这类选题,我都会谨慎考虑。
新京报调查记者 刘名洋
探访“京牌”黑市,差点被识破身份
作为一名社会新闻记者,理应为了追求真相第一时间冲到现场,其实在做记者这些年里,我还真没有太顾及因为写了调查报道自己会“惨遭不测”,更多的是希望能够通过笔杆改变些什么。
2019年11月,我们曾报道过《“京牌”黑市:16万假结婚过户,中介称指标10天到手》,当时按照北京新规要求,北京外地车一年只能“进京”84天。
于是,为了换一张京牌,有些人不惜铤而走险,花费十几万通过假结婚办理过户。为了搞清楚其中的交易,我暗访了“京牌”黑市。
在北京大兴区的一车管所院内,我询问了一些“可疑”的人有没有买牌照的渠道,自己想买一个,对方听后就开始上下打量我。
当时我的内心其实是有些紧张的,毕竟这是别人的地盘,对方还是比我高壮的男人,我想着如果暴露了会不会被围殴,但又必须要用表面的镇定掩饰内心的不安,和对方交谈。
对方打量过我之后,把我喊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开始谈论牌照的价格、办理周期。对于我自己而言,在暗访调查中必须要站在当事人角度出发,和车牌贩子讨价还价、询问行情和业务量。
在这期间,一名车牌贩子突然问我是不是记者,当时内心一万个黑人问号,我就这么像记者?还是问的问题太多?但我只能装傻,反问“记者来干嘛?”以此快速转移话题打消对方的疑虑。
11月份车牌买卖中介人员提供的客户签约现场照片,图片来源:新京报报道
除了这一篇调查报道,我们还有其他记者结合法院案例和法官、律师说法做了一篇报道,并对问题深层次问题展开了探讨。
实际上这是众多交通问题的一个缩影,在报道刊发后一度登上微博热搜,警方也介入调查涉事车牌贩子。
我们一篇报道可能影响力有限,做到让人思考如何解决我已经很满足了。
回顾自己写的《北京黑车调查》、《简历倒卖调查》、《过年租女友陷阱》等调查报道,对于暗访调查记者而言,最好的保护就是穿着打扮以及言谈举止贴近环境,通过设备记录现场、实时与周边或者后方同事联系保护自己。
对于男记者而言,出门带包烟和打火机,给对方递一根,就很容易切入话题。
对于3.15记者老K的经历,除了一种趣闻式的消遣,我们更应该看到,调查记者们在一手信息搜集上的专业度和贡献度。
在互联网时代,信息搜集和传播的闸门打开,也有了更多的自媒体人加入调查队伍。他们也许没有经过专业培训,但凭着想法、行动力和责任感,支撑他们做出有传播性的内容,唤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这是一种能力,当然,也是一种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