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种姓“大”的报的副刊上,有一位“姓张的”在“要求中国有为的青年,切勿借了‘文人无行’的幌子,犯着可诟病的恶癖。”②(首先引用发表在《大晚报》副刊上的张若谷的文章《恶癖》中的观点,后文对此进行分析批驳。)这实在是对透了的。但那“无行”的界说,可又严紧透顶了。据说:“所谓无行,并不一定是指不规则或不道德的行为,凡一切不近人情的恶劣行为,也都包括在内。”
接着就举了一些日本文人的“恶癖”的例子,来作中国的有为的青年的殷鉴,一条是“宫地嘉六③爱用指爪搔头发”,还有一条是“金子洋文④喜舐嘴唇”。(以上两段引出张若谷关于“文人无行”的观点,特意点出对“无行”的界定“严紧透顶”,第二段为引用张若谷关于“文人无行”的两个例子。)
自然,嘴唇干和头皮痒,古今的圣贤都不称它为美德,但好像也没有斥为恶德的。不料一到中国上海的现在,爱搔喜舐,即使是自己的嘴唇和头发罢,也成了“不近人情的恶劣行为”了。如果不舒服,也只好熬着。要做有为的青年或文人,真是一天一天的艰难起来了。(本段为对上文的两个例子进行分析评价,指出其实这种“搔头发、舐嘴唇”的行为实际上算不得“恶劣行为”,也就是对张若谷关于“文人无行”的观点的否定。)
但中国文人的“恶癖”,其实并不在这些,只要他写得出文章来,或搔或舐,都不关紧要,“不近人情”的并不是“文人无行”,而是“文人无文”。(此段为作者要表达的中心意思,照应文章题目“文人无文”,作者认为 “文人无行”其实无关紧要,而“文人无文”才是目前普遍存在于“文人”中的严重的大问题,后两段通过实例对此进一步说明。)
我们在两三年前,就看见刊物上说某诗人到西湖吟诗去了,某文豪在做五十万字的小说了,但直到现在,除了并未豫告的一部《子夜》⑤而外,别的大作都没有出现。(此段从总体上叙述“文人无文”的具体表现。)
拾些琐事,做本随笔的是有的;改首古文,算是自作的是有的。讲一通昏话,称为评论;编几张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收罗猥谈,写成下作;聚集旧文,印作评传的是有的。甚至于翻些外国文坛消息,就成为世界文学史家;凑一本文学家辞典,连自己也塞在里面,就成为世界的文人的也有。然而,现在到底也都是中国的金字招牌的“文人”。(此段从细节上叙述“文人无文”的具体表现。)
文人不免无文,武人也一样不武。说是“枕戈待旦”的,到夜还没有动身,说是“誓死抵抗”的,看见一百多个敌兵就逃走了。只是通电宣言之类,却大做其骈体,“文”得异乎寻常。“偃武修文”⑥,古有明训,文星⑦全照到营子里去了。于是我们的“文人”,就只好不舐嘴唇,不搔头发,揣摩人情,单落得一个“有行”完事。(此段是作者在表达了自己“文人无文”的观点之后,由此联想到的相关现象,并对此补充叙述。文人固然无文,武人也同样不武,然而武人虽然“不武”,却骈体迭出文采斐然,夺了文人的风头,所以文人也只好可怜的在“有行”上做文章,以表明自己的存在。)
三月二十八日
〔备考〕:
恶癖 若谷
“文人无行”久为一般人所诟病。
所谓“无行”,并不一定是不规则或不道德的行为,凡一切不近人情的恶劣行为,也都包括在内。
只要是人,谁都容易沾染不良的习惯,特别是文人,因为专心文字著作的缘故,在日常生活方面,自然免不了有怪异的举动,而且,或者也因为工作劳苦的缘故,十人中九人是染着不良嗜好,最普通的,是喜欢服用刺激神经的兴奋剂,卷烟与咖啡,是成为现代文人流行的嗜好品了。
现代的日本文人,除了抽烟喝咖啡之外,各人都犯着各样的怪奇恶癖。前田河广一郎爱酒若命,醉后呶鸣不休;谷崎润一郎爱闻女人的体臭和尝女人的痰涕;今东光喜欢自炫学问宣传自己;金子洋文喜舐嘴唇;细田源吉喜作猥谈,朝食后熟睡二小时;宫地嘉六爱用指爪搔头发;宇野浩二醺醉后侮慢侍妓;林房雄有奸通癖;山本有三乘电车时喜横膝斜坐;胜本清一郎谈话时喜用拇指挖鼻孔。形形色色,不胜枚举。
日本现代文人所犯的恶癖,正和中国旧时文人辜鸿鸣喜闻女人金莲同样的可厌,我要求现代中国有为的青年,不但是文人,都要保持着健全的精神,切勿借了“文人无行”的幌子,再犯着和日本文人同样可诟病的恶癖。
(三月九日,《大晚报》副刊《辣椒与橄榄》。)
〔风凉话?〕:
第四种人 周木斋
四月四日《申报》“自由谈”,载有何家干先生《文人无文》一文,论中国的文人,有云:
“‘不近人情’的并不是‘文人无行’,而是‘文人无文’。拾些琐事,做本随笔的是有的;改首古文,算是自作是有的。进一通昏话,称为评论;编几张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收罗猥谈,写成下作;聚集旧文,印作评传的是有的。甚至于翻些外国文坛消息,就成为世界文学史专家;凑一本文学家辞典,连自己也塞在里面,就成为世界的文人的也有。然而,现在到底也都是中国的金字招牌的文人。”
诚如这文所说,“这实在是对透了的”。
然而例外的是:
“直到现在,除了并未预告的一部《子夜》而外,别的大作却没有出现。”“文”的“界说”,也可借用同文的话,“可又严紧透顶了”。
这文的动机,从开首的几句,可以知道直接是因“一种姓‘大’的副刊上一位‘姓×的’”关于“文人无行”的话而起的。此外,听说“何家干”就是鲁迅先生的笔名。
可是议论虽“对透”,“文”的“界说”虽“严紧透顶”,但正惟因为这样,却不提防也把自己套在里面了;纵然鲁迅先生是以“第四种人”自居的。
中国文坛的充实而又空虚,无可讳言也不必讳言。不过在矮子中间找长人,比较还是有的。我们企望先进比企图谁某总要深切些,正因熟田比荒地总要容易收获些。以鲁迅先生的素养及过去的造就,总还不失为中国的金钢钻招牌的文人吧。但近年来又是怎样?单就他个人的发展而言,却中画了,现在不下一道罪己诏,顶倒置身事外,说些风凉话,这是“第四种人”了。名的成人!
“不近人情”的固是“文人无文”,最要紧的还是“文人不行”(“行”为动词)。“进,吾往也!”
四月十五日,《涛声》二卷十四期。
〔乘凉〕:
两误一不同 家干
这位木斋先生对我有两种误解,和我的意见有一点不同。
第一是关于“文”的界说。我的这篇杂感,是由《大晚报》副刊上的《恶癖》而来的,而那篇中所举的文人,都是小说作者。这事木斋先生明明知道,现在混而言之者,大约因为作文要紧,顾不及这些了罢,《第四种人》这题目,也实在时新得很。
第二是要我下“罪己诏”。我现在作一个无聊的声明:何家干诚然就是鲁迅,但并没有做皇帝。不过好在这样误解的人们也并不多。
意见不同之点,是:凡有所指责时,木斋先生以自己包括在内为“风凉话”;我以自己不包括在内为“风凉话”,如身居上海,而责北平的学生应该赴难,至少是不逃难之类〔8〕。
但由这一篇文章,我可实在得了很大的益处。就是:凡有指摘社会全体的症结的文字,论者往往谓之“骂人”。先前我是很以为奇的。至今才知道一部分人们的意见,是认为这类文章,决不含自己在内,因为如果兼包自己,是应该自下罪己诏的,现在没有诏书而有攻击,足见所指责的全是别人了,于是乎谓之“骂”。且从而群起而骂之,使其人背着一切所指摘的症结,沉入深渊,而天下于是乎太平。
七月十九日
【注释】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② 指《大晚报·辣椒与橄榄》上张若谷的《恶癖》一文,原文见本篇“备考”。
③ 宫地嘉六(1884─1958):日本小说家。工人出身,曾从事工人运动。作品有《煤烟的臭味》《一个工人的笔记》等。
④ 金子洋文:日本小说家、剧作家。早期曾参加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作品有小说《地狱》、剧本《枪火》等。
⑤ 《子夜》:长篇小说,茅盾著。一九三三年一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⑥ “偃武修文”:语见《尚书·武成》:“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
⑦ 文星:即文曲星,又称文昌星,旧时传说中主宰文运的星宿。
⑧ 周木斋指责学生逃难的话,参看作者另一篇文章《逃的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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