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歌手,有一次她唱完了歌,竟没有一个人鼓掌。于是她在开会的时候说道:“掌声究竟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难道掌声是美? 是艺术?是黄金?掌声到底卖几分钱一斤? 被观众鼓了几声掌就飘飘然,就忘乎所以,就选成了歌星,就坐飞机,就灌唱片,这简直是胡闹! 是对灵魂的腐蚀!你不信,如果我扭起屁股唱黄歌儿,比她得到的掌声还多!”
她还建议,对观众进行一次调查分析,分类排队,以证明掌声的无价值或反价值。
后来她又唱了一次歌,全场掌声雷动。她在会上又说开了:“歌曲是让人听的,如果人家不爱听,内容再好,曲调再好又有什么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心里是有一杆秤的,离开了群众的喜闻乐见,就是不搞大众化,只搞小众化,就是出了方向性差错,就是孤家寡人,自我欣赏。我听到的不只是掌声,而且是一颗颗火热的心在跳动!”
过了一阵子,音乐工作者开会,谈到歌曲演唱中的一种不健康的倾向和群众的趣味需要疏导,欣赏水平需要提高。她便举出了那一次唱歌无人鼓掌作为例子,她宣称:
“我顶住了! 我顶住了! 我顶住了!”
又过了一阵子,音乐工作者又开会,谈到受欢迎的群众歌曲还是创作、演唱得太少。她又举出另一次唱歌掌声如雷的例子,宣称:
“我早就做了,我早就做了,我早就做了!”
选自《解放日报》1985年10月29日
【赏析】 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事实上并不存在, 生活中同样没有“常胜将军”。但是,一些信奉主观随意性的实用主义者,却自以为在任何时间、地点、条件下都是常胜者。记得鲁迅先生在《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中曾经对这号“常胜”者的思维模式作了剖析和揭露。他说,这号人说话的时候往往“随便捞到一种东西以驳诘相反的东西。要驳互助说时用争存说,驳争存说时用互助说;反对和平论时用阶级斗争说,反对斗争时就主张人类之爱。论敌是唯心论者呢,他的立场是唯物论,待到和唯物论者相辩难,他却又化为唯心论者了。要之,是用英尺来量俄里,又用法尺来量密达,而发见无一相合的人。
因为别的一切,无以相合,于是永远觉得自己是‘允执厥中’,永远得到自己满足。”王蒙《常胜的歌手》中写的那位“歌手”正是这样的实用主义者。当她的歌唱得不到听众的掌声时,就反对掌声,以为掌声“是对灵魂的腐蚀”,当她的歌唱,引起“全场掌声雷动”时,就热烈颂扬掌声,以为从这掌声中,感到“一颗颗火热的心在跳动”;当她听到说观众的趣味需要疏导、欣赏水平需要提高时,她就举出自己那次唱歌无人鼓掌的例子,说明自己“顶住了”,当听说要多唱受欢迎的群众歌曲时,她又举出那一次唱歌掌声如雷的例子,并宣称:“我早就做了。”此位歌手,实在太“高明”了,她在任何情况下,总是立于不败的地位上,永远得到自己满足。其性格、内心能否作如下勾画,这就是: 既“常有理”,又“能不够”,既“糊涂涂”,又“惹不起”。这种心理状态,有着喜剧的色彩,但其中也多少渗透着某种病态的因子。谁都知道,“立”的社会思潮固然训练出了一批啄人的“鹰犬”,同样也培养出了一批善于对付别人,保护自己,又失却了自主、自立和自由精神的“常有理”者。“歌手”正是这群人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