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野口英世(1876—1928),原名野口清作,出生于日本猪苗代湖畔,自幼左手残疾。在母亲的支持和好心人的帮助下,凭借自己的艰苦努力,他通过了开业医师资格考试。迫于紧张的人际关系,同时也出于对科学研究的热爱,他决定远渡重洋到美国求学。他以与一日本女子订婚的方式,从女方取得200元旅费。到美国后,他拼命工作,被称作“24小时不眠主义者”、“人类发电机”,相继在蛇毒、梅毒等研究领域取得了世人瞩目的成就。在美期间他解除了以前的婚约,娶了一个爱尔兰裔的美籍女子。在研究遭遇困难时,他回到了离别15年之久的日本,体会了荣归故里的荣耀。以后又再次回到美国后,他的生命进入了“影”的部分,研究工作依旧没有起色。他曾到墨西哥和非洲实地考察、研究黄热病,尽管他自称发现了黄热病的病原体并制出了疫苗,他仍然染上了黄热病并因此死去。
【作品选录】
因为四处借钱,再加上跟田原医师要衣服这件事触怒了血胁守之助,致使守之助写来了怒斥他的这封信,清作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可以说,过去清作一贯比较轻视守之助。虽然守之助有学识、有见地,各方面都很优秀,又是清作在东京最大的资助人,但是宽宏大量的守之助平时却很少指责、批评他。即使清作工作懒散,沉迷于酒色,浪费金钱,守之助也一直视而不见,宽而待之。
在守之助看来,清作到处游荡多半由于他身有残疾加之生活贫困造成的心理障碍使他需要以这种方式去释放多余的能量,这些都不过是他今后继续发展所要经历的一个阶段,可以大而化之。可是清作却利用了他的善意,有些变本加厉。清作自以为守之助能够担任经营高山牙科医院的重任,在经济上变得比较宽裕,这些全都得益于自己给他出了主意。就冲这一点,虽说他是自己的资助人,却也不该在自己面前摆架子。可是现在,他却突然给自己寄来了一封充满怒气的信。文章措辞冷静、简短,但这样反而更加有力地传达出了守之助的愤怒之情。
读了这封信后,清作决定立刻给守之助写一封请罪致歉的信。
说实在话,清作很难理解为什么自己只是跟自己认识的人要了一套洋装就如此惹怒了守之助,但他认为最好还是先跟守之助道歉为上策。无论怎样,守之助依然还是他最强有力的资助人。
呜呼哀哉,小生已然成为忘恩负义之人,猪狗不如。社会、故里之温情厚爱,与生俱来之愚昧不化,不然,不然,均不及亲戚间之闲言碎语更能涂炭生灵。最终将使忘恩负义者如魔鬼般埋葬,如欲避免此等结局,唯有卧薪尝胆。受制于困境唯有借助于别人,我本不应该忘记自己的实际情况,但却做出如此虚荣之举,实不可原谅。详情如上。
如今小生心乱如麻。不,如入地狱。竟为钱财而将失去大恩大义之人,有何面目欢度余生。如获只言知遇之恩,鸡鸣狗盗亦移本性,五体投地只求一线光明照此幽冥。
借此申明,小生最初本无此意。只因前日奉命随诊之际,菅野先生警告小生应着裤裙,然以往借用之物已然奉还原主,亦无自备,特请暂且只协助外科巡诊。(外科可穿手术衣,故可免穿裤裙。)
言归正题。前日再度同友人借用裤裙,并随行巡诊内科病室。恰逢此时,同村病患(夫妇二人)上京求医,寻得小生,小生承诺四处周旋。因此人问及缘何不着洋装,乃于各类闲谈之间提及实情,告之实乃得益于众人关照。此人有感,怜悯小生,遂留妻室还乡之际告之小生老母。后得老母信函,言老母及亲属众人集资二十,于月末前后寄达。
小生欲将此款用于求购眼下急需之手表一只,余款皆用以还清迄今所有欠款。
所提洋装一事乃前晚拜见田原先生之际,田原先生提议如需洋装,可将其外套、白衬衫等旧物奉送,只需购置裤装等便可一应急需。因念此计极佳,答曰待家中所寄款项有余之际,肯请允小生收受所赠之物,别无他念。现如今想来,实属无稽之念,只念田原先生之厚意,却不思有忘却与他人关系之嫌,欠妥,见谅。
小生昨夜译原著彻夜不得安眠,今日正欲出外漫步,舒展筋骨,忽接恩师书信一封。拜读之下,心如刀绞,脑若棒击,无以应对。几经落笔又止,遂书就如上绝望之笔。事至今日,小生无从辩解,据实相告,早断洋装之想。
时值岁末,念恩师校务经济收入不及平常,虽泰然自若,然小生仍可察个中实情,诚惶诚恐。小生当竭尽所能恳求老母早日汇款,用以偿还院友会同仁并小林先生等先前所欠。唯不义如唾骂猪狗不如,实乃自取其咎,自作自受。承蒙厚恩不及报答,反倒触怒恩师,伤心难过较重罪处死尤胜,仅呈此意。反复赘言,无济于事。得闲之际亲赴贵院一表问候。
诚惶不尽,顿首叩拜。
十二月十八日午前草
敬呈血胁大恩人殿下
区区小辈 清作
和往常一样,在这里也随处可见清作超常的夸张措辞。当时世上确实盛行美文丽句,尽管如此,只是由于跟朋友要了一套洋装就给守之助写封道歉信,这样的写法还是太过了。一般人如果读了这封信,肯定会马上领悟到这篇文章中几乎没有包含任何真情实意。但仅从文章本身来看的话,写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首先五体投地道过歉之后,再强调自己因为没有和服裤裙而无法参加内科巡诊多么可怜,同乡的熟人来医院时问及为什么不穿洋装,使这件事通过这位老乡传到了母亲那里,母亲写信告诉他会给他寄钱。信中还装模作样地说他原打算等这笔钱一到,马上就去买一块手表,然后再用剩下的钱赶紧还清先前借用的款项。紧接着他就要衣服这件事进一步辩解说田原医师只是答应送给他一些衬衣之类的东西,然后他自己再买条裤子就可以应付了,并说等家里的钱一寄到,就按照他提的建议去做,这才答应接受他送的洋装。
实际上,清作自己应该最清楚,他母亲根本不可能那么轻易筹措到什么二十元钱巨款的。
记取了以往的教训,守之助这一次没有被他这封信所蒙骗。这封信乍一看好像是在郑重其事地向他表示道歉,而实际上却是新一笔借款的诉求。守之助明知他信中真正的含义,但仍然保持沉默,不予理睬。他想,如果就这么轻易把钱给他的话,反而会对他不利,最好还是让他先着一阵子急。
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的清作,最后决定给三城泻过去的同学八子弥寿平写一封要钱借款的信。
岁月如梭,辞旧迎新,送走明治三十年,又将迎来新一年春光明媚的季节。正所谓人生如梦如幻,回顾业已逝去的一年,负笈求功名,深感世途险峻,犹如身处虎口,犹如忍万人之羞,恨天地之久远而潸然泪下,叹缺乏人生之果敢而苟延残喘至今。
回忆往事,吾曾与兄亲如手足,可自从别离吾不曾寄信于尔,多情者如尔该是多么痛恨我这薄情寡义之人啊!
然实则是,表面作为似薄情,然吾心从未改变。世间杂务集一身,不经意间,不仅怠慢了兄台,不曾书信来往,竟连自己的老家也已是久断联系,还望兄台能体谅我之实情。
闲话至此,敬请问兄台近况如何?您祖母、双亲、兄弟姐妹安康否?吾在此遥祝各位身体康健,生活美满。
闻听一年来兄台每日皆在夜以继日忙碌不已。今日阅母亲来函,提及承蒙兄台不弃,前日特意光临寒舍,实属汗颜。兄台对不才之友情深厚,令吾感激肺腑。兄台之深情厚谊,吾将永生难忘。尚有何人对小生如此抬爱?在此略表衷心谢意。
小生现在顺天堂供职,每日勤勉于实际临床工作及医学研究。此地住院病患竟达三四百人之众,实在忙乱不堪。此外,小生尚负责顺天堂发行之医学杂志(每月两期)编辑一职。特另行寄赠兄台,望笑纳高览。
小生供职于都城首家知名医院,并获重用,还望兄台勿念。至于上大学深造一事,尚有待筹措资金后方实现宏愿。可如小生这般贫穷之辈,又将如何解决此等巨款?
目前,小生急需洋装一套,实因衣冠不整,倍受众人轻蔑,甚为艰难。同辈们中虽得意万千,但破衣烂衫,实难与天下才子们为伍。
都城地大人众,虽小生善交良友,广结良缘,但筹款之事实属为难。如有现款五十,目前急需足矣。
虽吾月薪仅够勉强糊口,然可望日后获益非凡。
若兄台能助兄弟一臂之力,兄弟可回乡与兄台相商。静候兄台佳音。正月可得闲暇五六日,望兄台能于此前复信。恳求兄台之事如上,尚有一事禀报如下: 前月二十六日于秋山角弥君处聚猪苗代同窗,亲切畅谈,尽兴而归。与会者有秋山角弥、奥田秀治、佐濑刚、石川荣司、六角姊弟、秋山义次、宇川久卫、野口清作。
待兄台复函,小生可回乡面议。草草如上。
所求之事万望兄台缄口勿外传。顿首。
十二月三十一日
野口清作
至八子弥寿平贤兄如上
代问家人安!
在这封信中可以看出清作为了得到金钱而不顾一切的厚脸皮以及不容回绝的强硬态度。如果换成思路正常的人,面对去东京后连一封应时的问候信都不曾写过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提出这种无理要求的。
而且他在提出要钱的请求的同时,还念念不忘进行自我宣传。虽然他根本就没有直接负责对患者进行治疗,可是却说成仿佛整个顺天堂医院的患者都归他所管一般,而且他不过只是杂志的助理编辑,却写得仿佛他就是主编。
不仅如此,他还将医学杂志寄给文化水平只有小学毕业程度的八子,欲使八子对其刮目相看,在此基础上,得寸进尺地将所需款项的二十元钱提高到五十元。
这简直就是对心地善良、一心向往东京的乡下人进行欺骗的最佳故事题材。
这一时期实际上正值八子家种植药材的主业不景气、苦于资金短缺的时期。虽然八子根本无法筹措到这五十元巨款,但他还是瞒着父亲和妻子在销售额上做了手脚,按照清作的要求用支票将这笔款项一分不少地寄给了清作。
自己的经济状况面临困境,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一方面源自八子内心深处到东京游学的愿望无法实现所造成的自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希望清作能够代替自己去实现自己无法实现的愿望。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哪怕种下家庭不和的恶果也要为清作筹钱的这种做法还是相当不寻常的。
看起来只能说是因为他被清作迷住了。无论渡部鼎还是血胁守之助,实际上那些资助清作的人们,多少都具有这种相同的心理特点。
可是当清作接到一向做事小心翼翼的八子采取如此大胆的方法筹措到的这笔款项之后,他马上就邀上夜音子的表兄菊地良馨一起到吉原玩乐去了。
清作出去玩乐的场所一般都很固定。没钱的时候,往往去向岛或者玉井;有一点儿钱的时候,肯定就去吉原。现在他手上一下子有了五十元巨款,那么去吉原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从那以后,他每天都到吉原玩乐,十天以后,他已经把这笔钱挥霍得分文不剩。
在有关野口英世的传记当中,没有任何人将这段时期清作放荡的生活经历写进去。偶尔有触及到的地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加上一句:“在勤学苦读的同时,他偶尔也会出去散散心,玩一玩。”
就连奥村鹤吉所著的那本至今为止被称作是对野口英世生平最真实写照的传记中也只是简单地这样写道:“一旦玩起来就要玩个彻底。这是他的突出之处,同时也是他的弱点。他在进行学术研究的时候也是这样,钻研起来,甚至两天、三天不出房门。这种完全彻底的作风在其他方面也有所表现。”
但只凭这一点还无以说明他那种疯狂的挥霍欲望的真正原因。
确实,清作身上有一旦迷上什么就忘记其他所有一切的特点。
在洛克菲勒研究所工作期间就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他偶然在吃午饭的时候与研究所的同事一起讨论问题,当对方对他的看法提出疑问的时候,他就一口饭也顾不上吃了,只管一个人喋喋不休地阐述自己的见解,直到午休时间过后还不依不饶地追到对方的房间里去接着说,最后连向来很有耐力的老外学者都不得不认输,勉强对他的见解表示同意后他才肯罢休。
一旦热衷于某件事情,他就会变得不顾一切。也就是说,他的性格属于情绪高昂型,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但是作为一个连每天参加巡诊都没一件像样衣服穿的债务缠身的男人,他为什么会如此挥霍钱财呢?一方面是因为事情到了他这种地步,即使把这五十元钱全部拿去还债,那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当时清作到底有多少欠款,这件事现在已经无从查起了。何况就算在当时,他也没有一本可查的明细账目。
总之,清作到处借钱,从高山牙科医学院到顺天堂,甚至到住在同一个宿舍里的人们,在他所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没有谁能够避免身受其害。还有附近的食堂、小卖店,包括吉原在内,他到底欠了多少钱呢?据估算,大概早已超出了数百元之巨。
认识清作的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反过来说,清作就是整天生活在这样一群讨债鬼的包围之中。
或许是因为常年靠乞讨度日也就习以为常了吧,清作的心理状态也似乎与此相似。反正已经被冠上了“不知羞耻的骗人钱财的家伙”这样的恶名,就算现在把欠下的债还了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形象。而且一旦现在自己不慎重行事,还上其中一部分债的话,其他人听说后肯定会一起跑过来向他讨债。
实际上,知道清作为人的那些人早就已经放弃了讨债的想法,他们知道借给清作的钱是再也回不来的。为了这些人没必要浪费这难得的五十元钱。虽然这是极其不合情理的思维方式,但清作这种自私自利的本性也已经不是这会儿才显现出来的。
他从小就已经习惯于依靠别人的施舍,并不是说现在由于当上了医生就对接受别人的施舍产生任何精神负担。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认为,具有超群才干的人从那些比他差的人们手中获取经济上的援助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他就是采取这种自我解脱的办法来战胜由于接受别人的施舍而产生的自卑。
虽然渡部鼎、守之助对他进行劝诫,但他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呢?首先,他与他们从出生到生长的环境都相差太远了。可以说他的羞耻心的触发点从一开始就已经完全紊乱了。
后来人们在背后称清作为“男艺妓”,而他的本性确实具有这种成分,也怪不得别人说闲话。虽然和艺妓比起来,帮助他的那些人是赞助者,与艺妓身后的老爷有些分别,但仅从单方面伸手要钱这一点来看,可以说他确实不懂得金钱的重要性。何况对于伸手要钱这种行为他根本就不感到羞耻和屈辱,还有什么比这更无所畏惧的呢?这五十元钱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到了手,就算把它花光了,到时候再去寻找下一个肯出钱的目标就是了。这种厚颜无耻、不知愁为何物的性格也来源于从小生活在贫困当中、认识到“走一步算一步”这种人生哲学使然。
今天得到的金钱就要在今天花光,过了今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人生剧变,因此只能相信现在。只要现在这一刻过得好就行,这反而是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自然而然悟出的道理。在这种闲苦中,人们反而具备了某种乐观主义精神。过去那些煤矿工人以及渔夫们花钱都很大手大脚,可能也是出于相同的原因。因为不知道明天生命是否还能延续,所以更加看重现在活着的时候。如果有积蓄的经济余力,还不如趁现在热热闹闹地盛情款待朋友一番。
清作选择的款待对象恰好是菊地良馨,实际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确实,良馨是夜音子的表兄,招待他一起出去玩,或许可以增进夜音子对自己的好感。但是就算他有这种打算,可他们去玩乐的地方毕竟是吉原。这一时期,清作已经作为太过于贪图玩乐的欠债鬼引起了良馨妻子对他的憎恶,因此想用这种方式取悦夜音子是不可能得到任何进展的。另外,清作也并没有打算用招待良馨去玩的形式来抵消从良馨那里借过的钱。他只是因为和良馨最投缘,才拉上他一起去玩的。在这里丝毫没有小市民般的打算和伎俩。
如果在吉原有清作喜欢的女人,像他这种玩法也还比较容易理解,可是他却连这个因素也没有。虽然他在风月场里花了那么多钱,可是却没有固定的女人。
可能是由于清作自己身材矮小的原因吧,他比较喜欢身材高大的女人。只要身材比较偏大,那么无论是谁都可以。说得更极端一些的话,只要是女人就行。他光顾的地方以及对象都在不停地变换。与其说他对某个固定的女人感兴趣,倒不如说他最主要的还是对女人本身感兴趣。只要是能够让他发泄出所有多余精力的对象,也就没什么其他要求了。这与单纯的好色又有所不同,他只是疯狂地到处去找女人。就连作为法医、同时也非常好色的良馨,到最后也无法继续与精力充沛的清作为伴了。
连续去吉原玩的第五天,良馨拒绝了清作的邀请。可是清作只要手中的这五十元钱没花完就一直玩下去,一天都不曾中断。到第十天的时候他已经身无分文,反而跑到良馨那里去,说要借两元钱交房租。
他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太莫名其妙了,反而令人有些清新的感觉。
说白了,清作在钱财方面可以说是个有性格破绽的人。他的表现按照常规意识很难以理解,看上去好像有些疯疯癫癫的样子。这恐怕难以用一种理由解释清楚。如果不从他的成长经历,易于热衷于某件事情的性格,由于残疾带来的自卑感造成的另一种意义上的自尊以及对女人的好奇心等各方面因素进行综合考虑是无法理解他的做法的。
寄给八子的那封索要五十元钱的信上写着明治三十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落款日期。在这样的年关之际,特别是已经到了除夕这一天才写这封信,可以肯定他的经济情况相当困难。
因为这封信是在正月初三以后才投递的,因此到达三城泻八子家中时一月份已经过去了一半儿。当时从东京到三城泻还只有通至郡山的铁路,后面的邮递路程全要靠邮差步行才能送到。而到了冬天的时候,道路全都被雪封住了,这样一来,有时候就需要十天时间,闹得不好,还有可能需要二十天或者更长的时间。
八子在一月末接到这封信之后,如前所述,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好不容易在三月初才筹到了这笔款项,然后通过安田银行若松支行用支票寄给了清作。
在汇款的同时,八子在信中还写道: 他自己也很想到东京看看,可是由于工作的关系一直难以成行。虽然通过报纸还有别人谈起,也知道东京的城市规模很大,但一想到兄台能在那么大的地方生活得很好,不由得产生敬意。兄台在东京有出息,仿佛连自己也变得更伟大了,实在感到高兴。虽然只能寄去这么一点儿钱,但还是希望兄台能够继续努力。他在信中用当时乡下人毫不掩饰的善良对清作鼓励了一番。
而仅用十天时间就把这笔钱挥霍一空的清作,在一周后的三月二十日这一天再次给八子写了一封信。
春暖花开之际,遥祝兄台越发生意兴隆,生财有道。如前日兄台复信提及无缘上京,小生深感遗憾之至。小生思虑重重,欲与兄台相商,然院务繁忙,实难返乡。想必兄台不久将可上京,暂且在此静候喜讯。
念及兄台近况,实难启齿相求。然今遇极度困境,万望兄台相助筹资二十元救急。此乃月底急需之必要款项,实出无奈,敢请兄台鼎力相助为盼。如若难以成就,吾将竭尽所能渡此难关,万望早日回信相告。实因急需无奈,如暂时无法筹措全额,也可折半分期寄达。
恳请相助为盼。 草草顿首
三月二十日
致八子弥寿平兄
清作
信中又提出想要二十元钱。
前半部分还净写些像模像样的话,可是写到一半儿就变成了赤裸裸的要钱述求,这一点和前一封信完全相同。而且这一次在信中甚至还写道:“若无法解决问题时,必须想尽各种办法,因此……”这样的词句,好像到时候他就会去偷去抢,或者干脆上吊自尽似的。
八子这回再一次为了筹措金钱而到处奔波,甚至不惜引起家庭不和。八子简直就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无法摆脱。
(芳子译)
【赏析】
传记,特别是伟人传记,大都与歌功颂德有着不解之缘。野口英世是日本第一位世界级的细菌学家,有关他的传记亦未能免俗。在以往的励志传记中,他一直被塑造成忍辱负重、勤奋刻苦、成果辉煌、孝敬母亲的伟人。但渡边淳一使用的细菌学教材却没有采信野口,他的老师也说野口的“业绩中有好几个错误,而且疑点很多”。前后两种评价的落差使渡边淳一对野口英世的生平萌生了浓厚兴趣。
成为作家后,渡边淳一仔细研究了所有的野口传记,发现它们全都有杜撰的痕迹,未能如实地传达野口的生平情况。他决心自己写作一部野口的传记,为此他采访了与野口有关的很多人,甚至专程到美国、巴拿马、墨西哥、英国和非洲去追寻野口的踪迹,多方面搜集材料。
选文的主要内容是渡边淳一查找出的野口写给友人的三封信件。信件涉及到野口令人“叹为观止”的借钱方式。野口英世完全不顾及对方的感受,使用强迫和欺骗的手段“借”到巨款,又到色情场所挥霍一空。以往的传记对野口英世的放荡生活绝口不提,渡边淳一不仅把它们讲了出来,还分析了野口这样做的现实原因和心理动机,指出这些事件体现了野口自私自利的本质。渡边淳一对野口的借钱、玩女人等荒唐行为是不满意的。从他的描述中我们可以读出讥讽和不屑,譬如他说野口“装模作样”、“厚脸皮”,甚至直言他“欺骗”、“自私自利”。既然野口如此恶劣,为什么渡边还要为他写传记呢?究竟是什么打动了渡边呢?
发奋成才是以往传记中野口英世的动人之处。渡边淳一没有否认这一点,他在书中对野口克服重重困难、最终闻名世界的艰辛也有很详尽的记述。但他没有局限于此。渡边淳一搜集到的材料表明,野口英世的生平很复杂,有着疯狂借钱骗钱、花天酒地等斑斑劣迹。据他考证,野口之所以改名为野口英世就是因为野口清作这个名字已经臭名远扬。渡边还指出,野口并不是传说中的大孝子,相反对父亲态度恶劣、对母亲也远非孝顺;在中国疯狂地玩女人;利用别人的感情谋私利;几乎跟所有人都关系很差等。选文中他更认为野口是一个自私自利之人。
渡边淳一之所以被野口英世吸引并感动,并不是因为那些丰功伟绩,而是“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那种竭尽全力、充满激情的活法”。这种活法一以贯之地体现在他的刻苦成材以及荒唐生活中。以往的传记作品根本不涉及他的荒唐生活,经过过滤的野口被改造成偶像人物供人参拜,不容亲近。这不仅严重背离了事实真相,也影响到了对野口的认识。渡边淳一曾说:“在以前的那些传记当中,恐怕野口也感觉很不自在吧?我只是想描写一个更加有血有肉的野口,并没有破坏偶像的企图。”
在三封信中,在《遥远的落日》中,偶像式的野口不可避免地倒下了,一个真实的野口却站了出来: 血肉丰实、可气可恨又可信。讲出野口的荒唐事既是传记写作真实性的要求,也是渡边淳一对野口更深刻认识的结果。渡边淳一在一篇文章中写道,野口“竭尽全力工作过,竭尽全力生活过。在他身上找不到敷衍的成分。我虽然剥除了他的虚像,却被他的实像深深地吸引住了,觉得他的活法实在妙不可言”。做尽荒唐事、缺乏真情实感、自私自利的野口,同时也是拼命工作、勇挑困难的野口,而把它们统一起来的正是“竭尽全力”。渡边淳一对野口英世的认识可谓准确。渡边的创作一贯侧重于发掘人物内心的激情,他对野口的考察同样是设身处地,从其行动中发现了内心深处的躁动。他之所以达到对野口的深层理解,基础是以选文的三封信为代表的真实丰富的资料,而他对野口的尊重和同情性理解才是根本原因。渡边淳一有着医学背景,知道一个人在学术界毁誉参半是科学发展不可避免的事,所以他并不苛责也不讳言野口科研中的失误、错误。更多的情况下,是因为他对人性有着真切的把握。野口首先是人,是可以认识和亲近的人,而不是偶像。从这一点出发,渡边仔细揣摩野口的内心世界,力图还原一个真实的人,最终描画出了“竭尽全力”生活的野口形象。
除了翔实的资料和对野口的深刻见解,本书还有其他出彩之处,如他把野口的生命分作“光”与“影”前后两部分,即追逐名利、声誉鹊起的前半生与工作中陷入低谷的最后十年。渡边淳一对两部分都有自己的贡献,在“光”的部分,他提供了野口生活中的荒唐事;在“影”的部分,他的贡献良多。这段时间的野口的事业和生命都在走下坡路,不符合以往传记中野口的偶像式伟人形象,加之资料搜集困难,以往的传记对野口最后几年的记述做得很不够,渡边淳一补足了这部分内容。在完成野口生平的同时,也使得其形象得以完整展现。
这部传记是渡边淳一的心血之作,为他赢得了巨大声誉。1980年,他凭借该书获得吉川英治文学奖,而野口英世也必将凭借该书获得不同于以往的尊重。
(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