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十八]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
〔鉴赏〕 彫同“凋”,表示凋零。
对于孔子这句话,历来注家多解为赞美有德之士的节操,如朱熹的《四书集注》引学者之语说:“士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实际上孔子这句话所包含的更深刻、更积极的意义为注家所忽略。孔子是以松柏在严酷的环境中仍然焕发勃勃生机的现象,来赞颂理想人格在极其困难艰险的处境中所表现的永不衰竭的强大精神生命力。
在许多人的眼中,儒家士人不是死守陈旧道德教条的循规蹈矩之士,就是总是温和谦恭、谨言慎行、与世无争的安分之人。其实孔子所要求的理想人格不是这样的人,他历来期望君子有一种内在的不竭精神活力。孔子在周游列国时曾经深情地想起留在鲁国的学生,并且以赞赏的口气说“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公冶长》)。这里的“狂”是指志向远大,生气勃勃,充满活力,这是孔子由衷喜欢的精神特质。他有一句有名的话,意思是我如果找不到遵循中庸之道的人与之交往,那就同狂者、狷者来往,因为“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子路》)。很明显,孔子厌恶狂妄的人格,但是他对狂者的进取心是加以肯定的,因为如此就有强大的前进动力,所以他愿意与他们交往。而狷者则是坚持原则,坚决不做违反道德的事情,他们是有节操的人士,自然是孔子所欣赏的。由此可见,孔子所称许的不限于那些有所不为的节操之士,他更看重的实际上是有进取心、决心有所作为的人格。
孔子深知,精神生命力只有在艰难困苦中才会受到严峻的考验,才能得到培育和加强。他曾经说过“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宪问》),这不仅是一般地议论无怨无骄的难易问题,而且也是强调精神、道德最灿烂的光辉不是在顺境中、而是在逆境中激发出来的。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时穷现高风,危难显英豪。在最严酷险恶的人生境遇中,许多人灰心丧气,颓废消沉了;有的人甚至不惜出卖原则,或人格,或朋友,以求得摆脱困境,他们是没有操守、没有坚强灵魂的人。然而在那样的情况下,也有一些人仍能乐观向上,坚守志向,不屈不挠,顽强奋斗,这样的人格表明其灵魂中有一种盎然不竭,沛然莫之能御的浩然之气,这就是强大的精神生命力的最生动的表现,如万木枯槁凋零的严冬,唯有松柏郁郁葱葱,一片生机,孔子自然要从心底里赞叹其顽强的生命力了。
只有根据孔子重视精神生命力的思想,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孔子的一些重要的话语。他主张安贫乐道,曾经说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述而》)有不少人把孔子这类说法仅仅看作是安于贫困,进而曲解为以贫困为乐,认为这是提倡清教徒的生活方式,完全不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实际上孔子不是主张以贫困为乐,所谓“乐在其中”,是说在无可奈何的贫困中体验到求道、行道之乐。《论语》中孔子所说的“乐”字最值得寻味。它当然不是指肉欲的满足、躯体的快感,而是在精神追求中的心灵的愉悦、幸福的感受、高尚意欲的满足。这种乐之所以可贵,是因为在穷苦困厄之中仍然保持了乐观的心态,感觉到生命、生活的美好,依旧具有不可压抑的奋进动力,这些充分显示了灵魂的巨大活力。正像孔子对自己的精神状态和人生态度所作的描绘:“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述而》)很明显,孔子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发扬一种奋发有为的精神,这是他的精神生命力的顽强表现。
虽然朱熹对“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这句名言的解释未尽得孔子之意,但是他以生说仁,认为“‘仁’字恐只是生意,故其发而为恻隐,为善恶,为辞让,为是非”(《朱子语类》)。因此仁是万理之源,万事之本。朱熹此说确对孔子“仁”的观念领会颇深,也有助于加深我们对孔子这句名言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