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孩子据说是比较幸福的。玩具代替了泥巴,新衣裤代替了补丁裤,物质的光芒将孩子打扮得光鲜亮丽。但倘以为这便是天堂,要羡慕,那倒是不必。因为这天堂里吃喝玩乐的都有,可就是没有孩子自己,孩子失去了自己。
孩子们的失去首先是大人们的失去,孩子们的所得实际上是大人们的所得。在逐渐物化、世俗化和成人化的当代社会里,孩子们注定要失去许多,更准确点说,是被剥夺了许多。物质交换了精神,虚伪交换了真实。孩子不再是孩子自己,孩子不再属于和拥有自己,而仅仅成了某个东西或某一部分。
首先是大人的脸,供大人涂脂抹粉的脸。孩子们的这种功能应该说是 “于古有之”,而当如今,人们开始进入高度竞争与攀比的年代,这种现象便“于今为烈”了。这种攀比的全方位的展开当然得在孩子身上体现出来:你家孩子有的,我没有也得有;你家孩子没有的,我也要尽可能有;最后是你有的、没有的,我全都要有而且要气派的。孩子成了橱窗里的木制模特儿,是用作展览用的。在这里,孩子成了大人们角逐的又一战场,成了大人在现世存在的又一种形式。
孩子不幸地沦为大人的影子替身。孩子是父母现实和期望在未来时空里的投影和延伸。大人们现世生活不得意的,便以为失去了现实,必须在将来补回来;生活得意的,拥有了现实的还希望拥有将来,父母们理想与现实通过孩子在未来重生,而孩子自己,只是终日奔波在父母们的选择中。才学完钢琴,又得奔书法,然后又是舞蹈……
在疲惫中,孩子们褪尽了童颜、童心,长成了父母的“乖乖”,但并不可爱。想起不少小老头般的学生,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还有更悲伤的,孩子们成了父母演绎自己人生观、道德观的试验物。
孩子们未设防的柔弱心灵还要承受时代变幻的巨大冲击。当现代的物质文明对小农经济大获全胜的时候,混乱也取得了对清晰有序的旧道德、旧标准、旧观念的全面胜利。大人们在轰然倒塌的旧大厦的废墟面前迷惘,这种迷惘也传染给了孩子,于是孩子们便也呈现出各种各样的 “病症”——— 思想的、道德的。
一个简单的例子,当孩子被人打时,该怎么办?一位家长说,他打你一拳,你还他十拳,打得他趴下——— 这是“强人”教育;另一位家长说,不用跑,找几个哥们一块儿揍他,揍扁他———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充分体现了“团体精神”。曾有个孩子捧着一颗血淋淋的牙齿跑到父亲面前说,爸,我敲下了那个家伙的牙……
孩子野兽般残忍的胜利并非社会日益文明的证据,孩子们天性的大溃败其实也并非大人们的荣耀。
在这样一个物质日渐文明的时代,我们用我们对物质崇拜的信念侵蚀着孩子天性的纯洁,孩子纯真的心灵开始去流浪,去逃亡。有时我觉得我们大人正如《浮士德》中的魔鬼糜靡斯特,扮演着一个用物质交换灵魂的可怕角色,我于是又想起了鲁迅的“救救孩子”的呐喊。我们似乎并没有走过他大声呐喊的那个时代,孩子作为弱势群体被吃被扭曲变异的情形只不过是在换了种形式的情况下继续延续,于是我们现在仍然能够听到鲁迅80年前尖锐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