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时，我提到了孩子们二年级就阅读过的《丑小鸭》（他们读的是完整版，不是教材中的节选）。能料到的是，大家可能对细节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没料到的是，当我提到《丑小鸭》的一瞬间，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一脸茫然：“我们读过吗？没有吧！”
虽然我是从孩子们三年级时才陪着他们一起学习语文的，但我确切地知道，他们二年级时已经在课堂上阅读过《丑小鸭》，而且每个班都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排练戏剧《丑小鸭》，并在期末庆典上展示演出。也就是说，他们曾经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用不同方式学习《丑小鸭》，现在，六年级的他们，几乎忘却了那一段老师们以为他们会一辈子记住的学习经历。
现在和我搭班的年轻老师，四年前曾陪伴另一个班的孩子全程经历了《丑小鸭》的学习、排练和演出，当她看到现在课堂上的一幕时，感到十分惊讶。但事实就是事实，那个班现在的语文也是我教，课堂上也出现了同样的一幕。
年轻老师问我：“连那样的学习经历都忘记了，那课堂上哪些东西是学生们会记住的呢？学习那些课程的意义又在哪里？”
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爱因斯坦曾说，把所有学过的东西都忘光了，留下来的就是教育。这句话的意思是，知识性的东西，如果生活中不常用，总会随着时间一起从记忆中流逝，留下来的，是习惯、方法、思维和认知方式、品格和个性的塑造等。
年轻老师又问：“当初花那么多精力学习《丑小鸭》课程，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引导孩子们无论面对任何境遇，都要做最好的自己，就像丑小鸭一样，经历了那么多的嘲讽、欺侮，最终谁也阻止不了它变成美丽的白天鹅。这，不就是属于精神的滋养和品性的塑造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可以从多个角度来认识。
其一，我们大可不必因为学生的遗忘而怀疑课程和教育的价值。即使如“努力做最好的自己”这样美好的成长教育，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更不可能通过一篇童话的学习就在孩子们的心中播下种子。阅读本身就是一个浸润的过程，戏剧的角色体验对于儿童来说，游戏精神一定大于成人所期待的道德精神的涵养——他们感兴趣的是表演本身，而非表演之外的其他东西。至少，在课堂上，当我进一步指出他们不仅读过童话《丑小鸭》，而且还认认真真排练过戏剧《丑小鸭》时，很多孩子们的记忆还是被一点一滴地唤醒了，甚至还有几个孩子记起了自己当时扮演的角色。这就说明，遗忘不可避免，但总会有些东西还存留在记忆深处。
其二，任何教育最终只有转化为儿童的自我教育才能结出果实。阅读学习中，如果对文本内涵的理解不是来自于学生自己的思考和发现，而是教师先入为主的设计和牵引，那就远离了儿童的自我教育，注定会很快被遗忘。年轻老师回忆起当初的课堂和戏剧，发现都是老师把自己解读直接塞给了学生。由此可见，“努力做最好的自己”在“丑小鸭”课程中，不过是老师对学生的美好期待，而非学生自己的思考、发现和体验。阅读童话故事的过程，是被动的；戏剧排练和演出的过程，孩子们感受最深的可能仅仅是表面的热闹。
其三，教师缺乏自我怀疑和理性判断。例如，二年级的学生阅读《丑小鸭》，他们的兴趣点和感动点，会在“努力做最好的自己”这一思想教育上吗？他们能与这样的解读产生共鸣吗？二年级是阅读《丑小鸭》的合适时机吗？教师引导学生对话文本的方式是“学为中心”的吗？……
把以上三个角度的思考倒过来看，我们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教育，多份怀疑，就多份坚定。
现今的教育，热热闹闹，几乎什么也不缺，唯一缺乏的就是怀疑精神。表面看，每一个人都很自信，都很坚定，因为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情，甚至是在实践科学而先进的教育理念。实际上，很多时候并非自信，并非坚定，而是自恋，是盲目。
老师们对自己的课堂教学缺乏怀疑精神，总以为自己的设计是科学的，对学生有益的，所以当学生在学习上出现问题时，老师总会习惯性地将责任归咎于学生的不认真或愚拙。教师应该有怀疑精神，并从怀疑开始，进行反思，勇于自我否定和重塑。
崇拜名师专家，对各种先进理念、创新模式天生缺乏抵抗力，照单全收，拿来就用。老师们对这些更缺乏怀疑精神，不进行独立思考，不做多角度的分析，一味用仰望的姿态迎合、迎接，还美其名曰是爱学习，是善于更新，是追赶先进。学习是必需的，怀疑更是学习时所必需的。教育面对的是具体的人，境遇不同，学生不同，能落地的教育也是不一样的。盲目追捧，绝不是坚定。
当然，如果是从头顶上的方向而来的，大多数人更是不敢怀疑，不肯怀疑，生怕一怀疑，就是大逆不道，就失去了仅有的安全感。教育者如果总是持这种心态，哪还有真正的坚定，哪还有批判意识？其教育出来的下一代，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不禁让人怀疑。
教育，多份怀疑，就多份坚定。怀疑，是责任，是胸怀，是担当。再高明的教师，自己也不可能是完美的。不完美的人去教育、引导具有无限可能的另一群人，怎么可能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呢？
每一位教师，在实施教育教学行动过程中，都应对自己多一份怀疑：怀疑自己的理念是不是科学的，怀疑自己选择的内容是不是适合的，怀疑自己设计的方案是不是合理的，怀疑精心组织的教育教学活动是不是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只有常常怀疑，才能发现不足，才能做得更好。
当然，怀疑不是一味地自我否定，不是摇摆不定，更不是对教育失去信心，而是一种笃定，是对教育需要批判精神的笃定，是对教育需要教师担起更多责任的笃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