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气盛的时候,每次看《死亡诗社》,都觉得尼尔的自杀是其父亲一手制造的悲剧——一个粗暴又缺乏见识的父亲野蛮地埋葬了孩子的戏剧之梦。不仅如此,这个父亲还把尼尔的死归结于基丁老师,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以威尔顿学院的校长为代表的守旧势力的同谋,一起逼走了基丁老师。
有一次,看梁卫星老师的小说《成人之美兮》,小说借主人翁之口提到了尼尔的死:导演对基丁老师的启蒙持保留意见,启蒙会导致人和现实的巨大冲突。看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开始反思:那个秃顶的父亲为什么会如此狠心,以致逼死自己的孩子?基丁对尼尔的自杀有无责任?尼尔以自杀来抗争,真的是启蒙之过吗?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成为一名农村中学的教师、成为孩子的父亲。尼尔的父亲平凡卑微,希望自己的儿子走上一条世俗标准的成功之路,不再重复自己的生活,体现了一个没有功成名就、普普通通的父亲对孩子的爱。也许你会说,孩子的人生是他自己的,应该让他自己选择。可我相信,几乎所有普通卑微的父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过上世俗标准下的幸福生活,因为那意味着安全和稳定。那些普通的父亲可能不是不明白特立独行追逐梦想的精彩,他们只是担心自己没有能力替孩子承担精彩背后的风险。
如果将来,女儿也因为追逐梦想和我产生分歧,我会不会替她选择?我没有答案,任何的假设在现实生面前似乎都显得有些矫情——就如我曾经当面痛斥一些学生家长放任自己孩子的学业,却无视他们为了生活辗转异乡、辛苦操劳一样。现实残酷得让很多普通卑微的父亲难以支持孩子的美好期盼与梦想。评判总是那样容易,太多的评判者像当初没有成为父亲的我,忘记了自己也许只是生活的幸运者和不幸的旁观者。
和尼尔父亲不同,基丁老师的卓越才华与非凡勇气让年轻时代的我热血沸腾。第一次给尼尔们上课,基丁老师就鼓励学生撕去教材的序言,并斩钉截铁地断言:所谓学院派的研究不过是屁话,是在败坏真正的诗歌精神和学生的大脑。曾经的我也以批判教材某些选文的观点和逻辑为荣,为自己的智慧和勇气而洋洋自得。但真正的教学是学生、老师、教材、环境的交互作用,是师生对问题的共同探讨,更是师生的相互成全。在课堂上,没有人掌握绝对真理,任何人的任何观点都有被倾听和理解的权利。无法抑制内心的激情澎湃,用暴风骤雨的方式来否定那些不被我们认可的逻辑与观点,但这不过是以一种粗暴取代另一种粗暴而已。
在尼尔决定参加公演的前夜,他为父亲的粗暴反对痛苦不堪,基丁老师鼓励他:“你不是契约的奴隶。”基丁老师的这种教育,虽然激发了尼尔的自我意识,却在一定程度上让尼尔无法面对复杂多元的现实世界。这种强调自我,无视倾听与理解的思维方式,使得尼尔对父亲缺乏基本的交流和信任,这一点直接促成了尼尔自杀的悲剧。与之相反,在《三傻大闹宝莱坞》中,兰彻虽然鼓励喜欢摄影的好友放弃工程学,但一再提醒好友信任自己的父亲,要动之以情,千万不要以自杀来伤害父亲。看到父亲接受儿子改行,一家人紧紧相拥的那刻,我禁不住热泪盈眶——这就是理解与宽容的力量。也许,尼尔的父亲不会改变自己的粗暴和蛮横,但作为教师的基丁有责任也有义务向学生传递理解与宽容的价值。在一个多元的世界里,不管出于何种理由,缺乏倾听与理解他人的意识与能力,缺乏对这种价值的守护与捍卫,张扬个性、追求自我往往导致粗暴与专制的唯我。
所以,一个真正的教师必须警惕自我崇高感,节制人性深处的权力操控欲,教会学生理解这个多元且复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