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寒
江月亭前桦烛香,龙门阁上驮声长。
乱山古驿经三折,小市孤城宿两当。
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
绿沉金锁俱尘委,雪洒寒灯泪数行。
——宋·陆游《雪夜感旧》
不问相思有多长,只问故人何时归。我借冷若冰霜的诗词,诉尽缱绻愁苦,孤独离伤。
我书写,全仗着你给我的暖色回忆。我以此当酒暖身,为水饮用,作衣御寒。
陆游的诗,向来都是悲怆沉郁。所以,他写的这首《雪夜感旧》,不同于其他冬日雪夜的伤怀落寞诗词,写的是报效祖国的大志,落笔处却是沧桑的人生况味。
诗的前两句先是铺陈冬日凄凉哀景。诗人先用薄烟氤氲的笔墨写远景,“江月亭前桦烛香,龙门阁上驮声长”。这男子,他生来便注定多愁善感,注定用文字洗去光阴铅华。
彼时,小雪节气,江月亭下人影两双,花好月圆,美景良辰。此时,桦木皮做的蜡烛寂寞地散发着幽香。山高水远,龙门阁处飘来阵阵马队的驼铃声,孤独又凄凉。“乱山古驿经三折,小市孤城宿两当。”他漂泊过三折铺,流浪过两当县,只是步入迟暮之年的他,何时才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归处。
残枝霜雪,也没有陆游心中所担荷的孤独与凄楚那么沉重。凛冽的冬日,他于雪夜感旧,念想起来的,兴许不仅仅是心中的壮志未酬,大抵还有年少时爱过的她,表妹沈婉。
要是有来生,你一定要娶一位像宋词那般婉约清丽的寻常女子。词牌名雕琢的羽衣霓裳,云霞染的笑面,月牙柳叶饰的眉。初见时,她如春风那般和煦。相爱时,她似夏日那般热烈。若是被迫分离,也不打紧。宋词般的清丽女子,即便是丢在了黑夜之中,也能打着灯笼找回。因为她们的一生,深深地钉有“情深不寿”这句谶。
陆游的雄心壮志,在年老的身子骨中沸腾着,生生不息。整首诗,最为慷慨雄浑的,应是后四句。“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绿沉金锁俱尘委,雪洒寒灯泪数行。”
旧日旧人旧物,已成回忆里的尘埃,俯仰间韶华已是伤情云烟。你看,绿沉枪与锁子甲都蒙上了时光的尘埃。陆游雪夜独坐,忆起当年的气吞山河。
彼时,他也曾是金戈铁马、踌躇满志的热血男儿。只是如今,人已年老,壮勇不再,只好携妻带子闲居田园,过着耕种桑麻的寻常日子。
但他不甘心,只因为他的心中还有未完成的理想。他还想如年少那般,风华正茂的年纪,与兄弟一起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但,纵然满腔的雄心壮志,如今已是迟暮年华了,心中纵然还有梦尚未完成,也只能成为几行凄楚的泪滴,清寂落下。读到最后,仿佛能读出陆游心中的沉痛。
诗的第三句中“那信”二字用得极妥帖极精当。结合这句话来看,“那信”可翻译成怎知、岂料,给人措手不及之感。诗人用这两个字来表达心中不服老的心态以及事与愿违的感慨。他的壮志豪情仍在,只是如今小雪纷纷,冬夜凄冷得让他年迈的身子瑟瑟发抖。
不得不感慨,岁月,老得太快。
寒风飘飘的雪夜,陆游独自煮字悼念。如是,写及十一月,便想起掌管葭月山茶花的花神汤显祖。他的一生,都是在书写戏中花事光阴。
说汤显祖为十一月花神,是理所当然的。汤显祖的书斋名为“玉茗堂”,而玉茗便是山茶花的雅称。他在书斋光阴里,以山茶花为伴,写出了繁华旖旎的“玉茗堂四梦”,即《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
一折深情婉转、缱绻哀戚的《牡丹亭》,凄绝了多少山河岁月里的姹紫嫣红,又染湿了多少闺阁女子幽怨的眼泪。她,杜丽娘,被封建礼数深锁闺阁中蹉跎了一载又一载芳华岁月。待她第一次走进自家后花园时,才发现春色旖旎,百花争艳。
沉鱼落雁是繁花,闭月羞花为年华。一个深闺女子独居光阴彷如是一锅粥,慢慢地熬出时光的苍老、世态的薄凉。但凡是春日之花开到了闺阁女子深深的庭院前,皆是雨打屋檐的哀愁幽婉。杜丽娘的半生矜贵豆蔻韶华,都断送于闺阁之中、柳陌深处。
后来,丽娘放下手中的女红活路,剔除古板的教书先生陈最良的顽固思想,独自在院中赏花思春,怨良辰美景奈何天。某一日,她在山茶花下睡着了。梦中,她遇见一白衣书生,名叫柳梦梅,是以柳为笔,书写梦寐年华。
梦中当局人,不知红颜弹指老。以后的时间里,杜丽娘时常梦见柳梦梅,他们在梦中花前月下,订下生死相依的山盟海誓。丽娘渴望一场如山茶花一样洁白的爱情,可时光却不如她愿。
我们不要总是奢求时光能给孤独作出解答,时光是不会给予我们答案的。作茧自缚的孤独,是羞耻的伤口,要自己愈合,并且结痂,才能证明曾经切肤的疼痛。
梦醒了,柳梦梅只是一个存在于梦中的人物。后来杜丽娘整日郁郁寡欢,身体日渐消瘦。于是,她用泪水碾墨写了一封遗书。是了,我要把你的一生都写进我的文字里,一个接着一个春夏秋冬不停地写。荣枯是时序,生死是无常。杜丽娘死时,她的父母按其遗愿把尸体与画像遗书一起埋葬在后花园的假山石下。
柳梦梅,这一世,我无梦可赠,无情可眷,只得将彼时你予我的孤独还给你。说了再见,便好自为之,各不相欠。只是你叫我收下世间花草琐碎拿来结绳记事,我不会忘。
故事的最后,撰戏人汤显祖还是圆满了这一场幽怨凄恻的情。如戏中所言,三年后,杜丽娘魂游后花园,柳梦梅找到了杜丽娘的亡魂,杜丽娘于是奇迹般地死而复生。
我与你经历了沧海桑田,你陪我走过万水千山又何妨。
本以为是一场如幻似梦的精华情缘,但汤显祖还是落笔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罢了。因果这回事讲不定,还是各自珍重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