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茶粤海,我是有点吹牛皮,南越古地,我只匆匆走过一脚,哪能有这么大的口气?然而,弱水三千,取一瓢饮,我饮过一瓢,由此而说饮了三千弱水,也不至于太妄。
想起来有十多年了,举国孔雀纷纷往东南飞之余波尾绪后,我们麻雀艳羡得不行,也试着飞越粤岭,往广东去。我之妻兄早两三年携妻挈子落户于粤北山区的仁化县,那里有他更早择木而栖的舅舅。我是在舅舅家里喝的茶。舅舅早年在内地当民办教师,人家舍不得这个“鸡肋职业”,他却壮士断腕,毅然南下,打拼出了一方小天地。他兴趣广泛,偏爱雅事,算得上古典味道的正版文人吧,他好书,好画,好种花草,好茶艺茶道;橱间书籍琳琅,壁上书画装点,拥有一个大庭院,种了菊,种了竹,种得特别多的是兰草,枝叶扶疏,香远益清,在闹世间是一个仙境之所在,这让我这个足迹仅到过县城的“乡巴佬”开了眼界。
开眼界是其次,享口福是最难忘的。这口福是茶。此之前,我天天喝茶,喝的是大片叶子茶,牛吸鲸饮,杯子大如小桶,茶水入肚,是为解渴的蠢物罢了。舅舅端出茶壶茶杯,就让我有点讶异,茶壶不足拳头大,杯子犹小,小如鹌鹑半边弹壳,这杯子怎么喝?一杯打不湿唇吻,十杯还填不满一口。舅舅一溜儿把杯子排开,桌上放了一只精致的竹编小篮,篮子里放一只船形瓷盘,瓷盘上再放茶壶,茶壶里是 茶叶,茶壶四周也是茶叶,好几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叫做养壶。舅舅提壶开水,往茶壶里一冲,没让我们喝,全倒在瓷盘上,旋即冲第二轮开水,提起茶壶,沿着桌子东南西北四方,眨眼间转了一圈,壶嘴一起一落,一勾一仰,仿佛老师在学生作业簿上打“√”,动作是手起手落,庖丁解牛,再一看,我们的茶杯里已是茶水,绿碧如兰,半满多点点,十余只茶杯,几乎满盈不差丝毫,而看桌上,无一滴茶水。其实我口渴得很,但不敢喝,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哪里敢乱手乱动口!看到有人喝,我才轻轻端起杯子,唇口不敢大张,只是将唇沾杯,如蜻蜓点水,如护士点药,而舌子却急不可耐,如蛇信子一般,飞快出唇,入杯一舔,又飞快入口,舌子的做派,实在是有点如飞毛贼寇。茶水入唇触舌,有点苦,有点涩,甚而还有点烫人的辛辣味道,片刻功夫,味道开始转甘,转滑,转清,转凉,清清凉凉,甜甜滑滑,余味悠长。我也就顾不得出洋相,端起杯子一口吞进口里,让茶水淹浸舌头,在口腔中不断回旋。此中有真味,欲辩已忘言。
舅舅很健谈的,天南地北,都能说出个道道,于茶艺犹精,我感到茶不仅是一种口腹之欲,更是一种心灵享受,便始于这次茶宴。舅舅告诉我们怎样辨茶质,如何选茶壶,泡茶有何要诀等等,惜乎当时我完全是个门外汉,有些东西再基本不过的,我却感到莫测高深,记不得那么多了。记得很深的是一个茶礼:叩桌鸣谢。刚喝时,我感到很奇怪,舅舅每倒一轮茶,我哥就用手指头在桌上轻叩,我想,这可能是一种礼节吧,也就依样画葫芦,逢倒茶,我就五只手指全用上,齐齐叩桌。我哥用眼之余光扫了我几眼,让我惶恐,待舅舅转身再去弄茶叶,我哥轻声告诉我:叩桌是答谢的礼数,一只手指表示是单身汉,还没结婚,只代表自己;两只手指是代表夫妻,三只手指代表全家,五根手指是擂拳头了,是不礼貌的,给我闹了个大红脸。
那夜,我们喝的是仁化名茶,叫做仁化银针。仁化有座风景名山,叫丹霞山,丹霞山上产仁化银针。我们去时正值初夏,在我们湖南,天气还有点晚春余味,广东那头似乎已是暴夏了。粤北的阳光格外生猛,这阳光倾泻到茶叶上,也自然阳气充沛,火力很足。粤北山区多森林,烈日下似火蒸笼,林荫下却畅快如冰。仁化银针也许就是这样烤一轮太阳火,淬一轮翠叶荫吧,一日一夜,一热一凉,日日夜夜,热热凉凉,因此,其茶性里就有日精月华的真味蕴含在内。初喝下去,冲劲很大,像暴夏;饮后稍息,余味甘微,像月荫下的清凉。仁化银针提神得很,喝两杯,让人兴奋难耐。初次喝它,我不知道它有那么大的劲,只图好喝有味,一连喝了十多杯,夜里就遭殃了,在床上翻烧饼,怎么也睡不着觉。听舅舅说,因仁化银针滋味独具,劲道悠长,胡耀邦在广东时也特别爱喝这茶。
饮茶粤海未能忘。”粤海只要孔雀,不要麻雀,粤岭我终是没能翻过去,是遗憾了,而在粤北饮的这茶却未曾遗忘。第一次看了茶艺,第一次品了茶味,第一次明了茶道,所以,不用毛主席“谆谆教导”,饮茶粤海,我一直未能忘。
来源:谁解茶中味 作者: 刘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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