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城步有个长安营,居于僻远之深山。深山自然有老林,老林自然有清水,山水俱备,自然有风景。当今遍地皆是风景,单有风景也就不足为奇。长安营之乡,一村一族,一族一俗,此村为汉,彼村为侗,上院为满,下院为苗,民族独立为院落,又交通为乡邻,风物独具又融洽贯通,自然也就风情特出。此地有风景有风情还有风物,按道理说,当成游人如织之胜地;然而不然,斯养在深闺,门户稀开,犹似村姑,静如处子;虽美其名曰欲以旅游立乡,然旅游设施皆乏。这不,我们一行四五十人,夜宿此地,简陋的乡属招待所容不下众客,只好到老乡家里自寻安宿。
我所寻宿的老乡是侗家汉子,住的是吊脚楼,楼除青瓦之外,皆是木板,木板空灵,走上去橐橐成韵,饶有余音。主人十分热情,一进门就端了茶来,茶色十分殷红,了无渣滓,喝了下去,清香留舌。我心甚是讶异,茶入茶杯,皆有茶叶存焉,此茶却如雪落温泉,盐融汤汁,有中化无,形化无状,只是一杯白开水,顿时一片殷红。一杯喝完,我自个儿到竹筒罐子里去取茶,又是一讶。茶皆叶也,或卷或团,展开可见叶形,可察叶脉,哪怕是“银尖类”茶,总归是树叶模样。此茶呢,皆是粒,粒粒颗颗,如油菜籽,如山胡椒,一捻,成为粉末,与叶无半点牵涉,忙向主人,“此为何茶?”主人答曰:“虫茶。”主人告我:此茶采自深山,并非茶树所生之茶叶,而是隶属灌木的三叶海棠。长安营之山之岭,遍生海棠,每年谷雨时节,村汉村姑皆上山采撷,成篓成筐地担回家中,然后倒进木桶或竹筐中贮存,不揉也不挠,不晒也不熏,就那么严封密罩地捂着。山中气候湿润,水气氤氲,所谓“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因其湿湿春气,便易生虫,久之,虫作茧成蛾,蛾羽化为蝶,剩留的,便是茶了。清末光绪年间所修的《城步乡土志》载:“茶有八峒茶,略可采用。亦有茶虽粗恶,置之旧笼,一二年或数年,茶悉化为虫,余名为虫茶。收藏耐久,大能消痰顺气。”
夜间与主人坐,以茶当酒,谈兴无边,人情掌故,风物景观,问答往来,比往常游名山大刹胜意多多,惬情多多,始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游不在奢华,有味道则行。主人将茶置于桌上,殷勤撮茶,一口又一口,一杯又一杯,其间几上轮回之所,肚内污浊泄排一空,肠胃间皆虫茶之茶水,脏腑清洌,那乘车数百里颠簸十余小时的疲意倦气悉被洗涤,眉宇间神清气爽,聊至子夜犹不思眠。
次日起来,意犹未尽,尚生疑团于心,《城步乡土志》所志:“茶悉化为虫。”此语语焉不详,茶化为虫?听起来怎么像神话呢?主人所言:虫蛾化蝶,所留为茶,此话也暧昧不明,虫蛾在海棠叶堆中滞留之后,留下了什么成茶呢?难道虫子从叶上爬过了一遭,就搡搓成茶了?我以此献疑于主人,主人抿嘴而笑,笑中十分神秘。主人愈笑,我愈追问不止,主人拗不过,说:昨夜,我确实留了话在肚中没说,一说,生怕你喝不下去了,此茶非叶,是虫之屎。海棠叶采回,捂在桶中,数月之后,桶中生虫,虫子体圆无毛,乌黑发亮,密密麻麻,遍桶皆是,窸窸窣窣,如蚕食桑,经月余,叶子被虫蚕食光尽,仅留叶柄。物皆如此,有进则有出,有食则有遗,虫子食的是叶,拉排的是屎。待虫成蛾化蝶而去,桶里箩里都是虫屎,虫屎圆圆,颗颗粒粒,黑黑褐褐,以竹筛筛之,筛出来的便是虫茶。虫茶,既非茶叶,亦非虫子,乃是虫子蚕食茶叶之后之排泄物。
此茶打听下来有点恶心,县志上所谓“有茶粗恶”,粗恶两字初读不知其意,听闻其制作,才晓得其有所指。这仿佛长沙臭豆腐,闻着臭,看着丑,吃着就香。主人说:先生爱虫茶,喝就是了,莫问来历与出处。
听得主人此言,心中确乎不太舒服,然而喝着又割舍不下,主人还讲,此茶还是贡茶哩,清代长安营之官僚,为献媚皇上,常以此茶孝奉皇上,谓之“长安贡茶”。李时珍之《本草纲目》也曾记载:“此茶装笼内蛀虫也,取其屎用。”今人说此茶功用甚广甚巨,谓其清凉生津,去热消暑,清心提神,明目益思,解毒消肿,还谓有防癌抗癌之效,诸般功能,集于一身。来历既奇,效力且神,该是稀而且贵的罢,我问主人此茶多少钱一斤,主人说,不贵,就十五元。我忙掏钱欲购,主人说:“我们这里不怎么卖,你喜欢,我送你一些吧。”主人送了我一小包,怎么也不肯收钱,此地游人虽少,然开发亦有多年了,常有游人游焉,而其商品意识依然如此淡泊,古风纯朴依旧如此留存,真是可叹。我也不再推拒,欣欣然收了虫茶归。每渴,置十几粒虫茶于杯,顿时玻璃杯中一汪彤红,有气逸出,小口抿之,室中有香袅娜,腹中亦有香缭绕。
来源:谁解茶中味 作者: 刘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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