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是好的,世界上的人都知道,可是要你做个神仙,你愿意做吗?七仙女锦绣绸缎,吸风啜露,手执弦乐,脚踏祥云,比我们拿锄头修地表,用脚步丈天长,自在不知多多少,但偏偏她们嚷嚷着要下凡,七小妹下了还不上去了。红尘苦不堪言,但若是叫你脱尘而去,没有几人真的会响应号召,扬袖绝尘,“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某某忘不了。”“忘”字最关人生,谁要是对此马虎,谁就可能被人“顿喝”甚至“棒喝”。看到有人上了“孟婆店”,杨绛先生就扯开喉咙大喊:“孟婆茶可喝不得也。喝一杯,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董桥先生有点怪脾气,你叫他不这样,他偏偏要这样:“要是这杯是咖啡,那我要茶;可是要是这杯是茶,那我偏要咖啡。”天天被人世所左右,我们也要左右一回人世。是的,我们不为什么,就是想与什么拗一拗。“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记住有我天天在等待。”爱喝茶的皎然和尚就决绝不“记住”,一位女诗人名李冶者,眉目清扬,凌波微步,天天向他既献“古诗十九首”,又献“玫瑰九十九朵”,但皎然和尚都不要,“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他本来就是禅宗里的人了,一心只喝“赵州茶”,当然不会来嗅“玫瑰花”。要算异类的是契诃夫。有一窈窕淑女,送他一块手表,并叫他去看他自己一部小说的267页第6第7行,那一页那一行是什么呢:“有朝一日要我献出生命,我将在所不惜。”火辣辣的表白真是烧人啊,但契诃夫还是心如枯井,把花扔了。他对朋友苏沃林说:“我怕女人,怕家庭琐事束缚我。我与家居生活无法相容。”“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必一往情深?”可是我们恰恰不免一往情深,如芭蕉卷叶,如蚌病成珠。李敖情深得不得了: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里都是你/忘了我是谁。说是头脑清醒,不看,实际是眼珠盯得不眨一下。忘我?忘我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啊,可惜,“我”倒是忘了,但心里塞得满满的,“全是她”了。把妻子银子全背在背上,那情形就如袁中道所说:如破衣行荆棘,全是挂碍。
“常常是在忙乱的工作堆里的时候喝下了手中的一杯茶;常常是在无聊、发闷、等待的时候喝下了手中的一杯茶;常常是在阅读、听音乐的时候喝下了手中的一杯茶;常常是与别人交谈甚至辩论的时候喝下了手中的一杯茶;就这样如此漫不经心地喝下了手中的一杯又一杯茶;就是没有好好地、专注地、安静地喝那手中的一杯茶。”这是谁说的?这是在说谁?谁说的你别管,说的正是你,正是我,正是他自己。谁能唯美地、唯心地、唯精神地喝着手中的这杯茶?喝茶打牌的是一种境界;喝茶聊天的是一种境界;喝茶闭目养神的是一种境界,喝茶当魏帝一副药的是一种境界;喝茶打算弄文字五千卷的也是一种境界……这些,喝的都是卢公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碗茶,至多,也只是喝到第五碗茶。“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羽衣缁客,尘心洗净,这茶,可以算喝到了第六碗。
喝茶,非到林泉之下、竹丛之旁不可,而且要忘言,才是真入了境界。干吗不在自个家里喝呢?家里有红袖添香,有姣童添水,实在方便。然而,茶是不可乱加滋味的,一加滋味,哪怕加糖蜜哪怕加软玉温香,也都会失去真谛。此其一也,关乎茶本身。其二,不关茶,关乎人了。只有到得林下竹旁,才能“专注地、好好地、安静地”喝着手中的一杯茶。在家里,一杯茶刚拿在掌中,就有老婆喊:老公,那银子放在哪里?”刚把一杯茶抿到嘴边,就有丫鬟喊:老爷,外边有人投来名刺找你。”这茶还喝得下去吗?青年才俊洪烛先生深得三昧:“在离尘世最远的地方喝茶,那种体会是无法言喻的。我在南京的鸡鸣寺喝过一回龙井,坐在半山腰的亭子里,我嘬起嘴唇吹拂着漂在杯盏里的叶梗,陡然察觉风正以同样的姿态从远处吹拂着我,使我灵魂舒展如新。”我是风,风是我,我吹风,风吹我,天人合一,寻找这份精神与天地贯通的喝茶感觉,就必须在远离尘世的地方。台湾作家林清玄是不大到家里喝茶的:“我通常准备一大壶开水放在保温瓶里,带着一只紫砂壶,几个小杯子,还有两三种茶,然后背到山顶去喝茶。”这样:我的心化做一股清气,四散飘了。”登上了山顶,是不是登上了“第七碗”的精神高地?
唐伯虎最好“碧螺春”,这茶时称“吓煞人香”,名字可以诱人。伯虎先生也觉得喝这样的茶不能染着尘俗异味,便带着茶往湖中央山峰顶上去:自与湖山有宿缘,倾囊刚可买吴船,纶巾布服怀茶饼,卧煮东山悟道泉。倾囊就为买船,买船就为煮茶,伯虎先生从身到百骸散逸的气息也真有点“吓煞人香”。能如此者,有几人?人还是有的,茶人中有个故事,流传甚广的:潮州有一乞丐,一日到得某富人家:“闻道宝府茶甚好,可否赐一杯?”富人讶异:“你这乞丐,也懂茶否?”便送他一杯,丐道:“茶是好茶,可惜尚没醇厚,是新壶故也。我有老壶,可冲茶。”取来老壶泡,果然好壶。富人便说卖我如何?丐道:“此壶价值三千两。我不卖。”富人心热,多方磨嘴皮,丐道:“此壶我留一半卖一半,如何?”此话何讲?就是你给一千五百两给我,壶放你家,“产权”我还占一半,我俩共享。富人真个答应了。两个茶痴。我等读这个故事,只是觉得有趣,只是觉得两人呆,这究竟只是“浅阅读”,只读出其中对茶的热爱,谁知道两人已然脱离了人世的藩篱,进入了“廓然宏大、凌空蹈虚”的“无物无我”之境?钱,你一半,我一半,在乎钱么?说在乎,是不在乎,说不在乎,是在乎。爱茶如此罕见,却无人知其姓名,只知是某富人、某穷人,这两位茶人前辈,是地上之半仙了。定是喝到了“第七碗”的味道了吧。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五碗肌肤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七碗不是通仙灵,而是成仙灵了。成神仙?好得很啊,怎么“吃不得”?当然吃不得!吃下去了, 娇妻的软玉温香享受不了,华堂的荣华富贵享受不了,谁舍得?神仙是好,终究没几人去做。有在“终南山”呆着的士子措大,一日投书曾国藩:“若置吾于红翎顶戴旁,吾动心乎?吾不动也。若置吾于裙香黛绿旁,吾动心乎,吾不动也。”这也不动心,那也不动心,怎么想起投书“曾大人曾中堂”来了?见“中堂大人”了,那脚步发飘!可见,俗心多么难除。那“第七碗”给人喝,不要人在旁边喊“喝不得啊”,他也是不会去喝的。真的,处于“水深火热”之“旧社会”的人都不愿“脱离苦海”,再苦也不喝助人成仙的“第七碗”,更何况在“歌舞升平”的“新社会”活着的“红男绿女”?且说一事吧:秋高之某天,有客邀约,今天什么事都不理睬,咱们就喝茶,这话真豪迈,好像是誓言:要喝就喝第七碗。我是欣然应约,有客四人,有话说话,无话喝茶,渐入佳境,忽有一客腰下手机响:老总,客人来了,要你来签合同。”说时迟,那时快,扯开门就走,风驰电掣,好快!一客笑曰:“商人重利轻别离。你看这人,你看这人,把我们丢在这里不管了。”过了半个时辰,电话又响:“什么?组织部?找我谈话?”话没说完,连招呼都忘了跟我们打,飙地出了门,绊着门槛,摔了个“狗吃粪”!这人正是那个笑商人的人。留下两人细啜慢品,近子夜,我的手机响了,我老婆那里喊“回来睡觉了”,我只能拱手抱歉告辞,客苦笑着说:喝什么七碗茶!我自是纳闷,这老兄怎么无事无人相打扰?“我的手机关了的。”手机关了,终究要开。没手机的知堂老人只叫人享受“片刻”,没手机的香山居士顶多也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时间是那么短,喝茶须那么慢,喝到二三四碗就不错,再闲散的现代人,喝到第五第六碗,准有“手机响”,谁能喝到第七碗?第七碗不是“喝不得”,而是“不得喝”。
来源:谁解茶中味 作者: 刘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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