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之前,我喝的都是白开水,也把它当成了茶水。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破碎、难熬、捉襟见肘的日子,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用,让一般人家的孩子对茶这个字眼生疏远离。那真是奢侈品呀!家里来了客人,端上一碗或一杯热乎乎的白开水,已算是热诚待客了。
我家住在半山腰上,屋后有一口浅井,泉水终年不涸,清冽爽口。停泊在港口码头上的“战斗”号轮船上的船员,让这泉水名声大振。这些上海人,船一靠上码头,纷纷拎着桶、拿着瓶瓶罐罐,爬上山,在我家浅井里取水。他们说,喝我家的井水比喝一般的茶水过瘾,如果用这水泡碧螺春,那是满口生津、香气萦绕。什么是碧螺春,我一无所知,心想肯定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这话传到我家邻里耳朵里,浅井里的水一下变成了能治百病的“仙水”。
白开水是我的童年。
白开水是我童年的茶水。
我喝了十几年白开水,对它有情,也对它有怨。怎能不怨,似乎永远饿得填不饱的肚子,哪能经受住滔滔不绝的白开水的一浪又一浪地冲涮?
感谢茶叶和茶水,这个时代来到时,我已十五六岁,我的容易饥饿的肚子不再常常饥寒交迫,让我身体不再虚弱,四肢有了硬邦邦的力量,像一个大小伙子了。
父亲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几种树叶、几种野花,叫茶叶,泡出来的水不同于白开水,或绿色或黄色或咖啡色,或苦涩或甜味或淡香或无香无味。
父亲让我知道云台山上的树叶几乎都是茶叶,都能泡水喝,让我知道云台山是一个波浪起伏、一望无际、郁郁葱葱的大茶园。
父亲带着我走进云台山,在沟壑间、峭壁上,细心地采擷各种野果树的叶子和藤蔓上的花卉。父亲知道的多,一口气能说出几十种树叶和花卉的用途。他说,山榴红的叶子泡白开水,喝了,能降血压,治腹胀;金银花泡白开水,喝了,能耳聪目明。我们手中的篮子和塑料袋里装满了树叶子和花卉。回到家中,父亲把树叶子和花卉放在笼子里蒸出来,摊在阳光下晒干,用开水泡出来,喝了,树叶子有点苦有点涩,花卉有点甜有点酸,再慢慢咂一咂嘴,舌尖上有一丝醇的香味。
我们家来了客人都用树叶子和花卉来泡茶,客人喝了,脸上都笑,称,真行呀,难得能想起这法子泡茶。他们一离开我家,嘴里往往会朝外连连“呸、呸”吐几下,手也会连连地揩擦留有一星苦涩味的嘴唇。
我只喝过一次树叶子泡的茶水,且仅仅喝了一口,在舌头上滚了一下,苦涩得舌头忍不住立时把它喷出来,再也没有喝过。
树叶、花卉茶全让父亲喝了,他不仅喝,还把泡过的茶叶一瓣不少地有滋有味地吃了。
我有几个朋友,喝茶是见了工夫,一日不可无茶,一顿不可无茶,喝了云雾茶、毛尖,嫌淡,又喝碧螺春,又觉浓香不够用,又喝苦涩并重、回味有故事的普洱茶。有时,我跟着沾光也喝,可没有像他们一样被润得醉了、熏得飘起来了。
我依故喝白开水,一天三顿地喝,不厌其烦。
白开水是我的茶。
喝白开水和喝茶都是在喝一种心境。白开水看起来是无色无味,如果有心有意想到了,它便会有色有味,有灵有性。像一幅国画,画面上让人揣摩、咀嚼、回味的地方,常常不是山水,而是留有的一片空白处。无画胜有画,无声胜有声。喝白开水和喝茶都一样,是让人心能平和得清澈有力量,能看到如洗的蓝天上有一朵白云在无拘无束地漫走,能看到无边的蔚蓝色上有一朵白浪花衬托着大海的博大,能听到山泉水轻轻松松的流动声想到山的巍峨与厚重。
能达到茶的境界不容易,能达到白开水的境界更不容易。
来源:南京日报 作者:张文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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