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一到,最迟的鸿雁,也急急地从北方飞了过来。一两只失群孤雁的鸣叫,把一座又一座村庄从睡梦中惊醒。
奶奶拍拍围裙上柴草的碎叶,掀开锅盖—早饭已经烧好。“寒露种麦正当时。”
吃过早饭,天还没有大亮,爷爷牵着牛走在前面,父亲扛着犁和辘跟着。妈妈肩上背着一袋子的麦种,手里拎着圆篓。孩子们舞着九齿的钉把打打闹闹,蹦跳着往前。乡间小路上的草叶长得十分的茂密,上面浓浓的露水,很快就把孩子们的裤腿衣衫打湿了大片。
妈妈在后面喊着,要他们当心:到了寒露节,露水落在身上太重了,会肚子疼。
太阳刚出来,田地里已经满是农人。耕地的、种麦的、耙土的、挖山芋的,忙忙碌碌。
而最热闹的,是“筛花生”。
花生地的中央,用杉木的棒架起了一个一个的三脚架,每个支架上,都悬挂着一面硕大的长方形的筛子。筛花生是重体力活,所以要壮汉。一人推着筛子荡过去,再拉回来。
对面的人跟着他的节奏,一锨一锨地,把混合着花生的泥土铲到筛中。铲土是有讲究的。
不能深,不能浅。浅了,会铲碎花生;深了,会挖出过多的泥土。广阔的花生地里,数十个壮汉们打着号子。一人喊,众人和,一声接着一声,短促有力,如鼓点一般。
筛花生的号子纯粹是音节,没有明确的意思。而担花生的女人们,唱的就是动听的歌谣了。她们赤着脚,卷着裤腿,用竹筐把筛好的花生,一担一担地挑到晒场上。她们的歌是欢乐的、轻快的,却又如此的婉转动人:寒露后面是霜降,哥哥哥哥你别忙……晒场是用碌磷刚刚碾成的,就在地头上。晒场边上用茅草盖了个“人”字形的小棚,夜里有人住在里面看守一场的花生。看场的大多是老人,肚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天已经大黑了,晚风从棚外吹进来,挂在棚顶横梁上的马灯轻轻摇晃着,我不肯回家,还赖着要听故事。
最会讲故事的还是村里的读书人。他们厌烦了城市的灯红酒绿,隐居乡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们称之为“隐士”。
隐士是外人不容易找到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寻访隐士,最好是在寒露。“寒露菊花开”。隐士的门外竹篱边上,一定会种菊。你远远就会闻到这菊花的香味。
令人神往的隐士什么时代都有。听到尧请自己担任九州长,气得去颖水里洗耳的许由,隐居在箕山;反对武王伐封,“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隐居在首阳山;宁可被烧死,也不肯接受晋文公封赏的介子推,隐居在绵山。秦末有“商山四皓”,汉末有“南阳诸葛”。而最著名的隐士,是东晋的陶渊明。
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弃官归隐田园。在所有诗人当中,陶渊明恐怕是最爱菊花的了。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他赢得了菊花之神的雅号。而菊花,也许又因了他的缘故,被人们称作“花之隐逸者也”,成为品格高洁的象征。
《周书》上说:寒露,后五日,雀入大水为蛤。古人看到黄雀千百成群地飞往大海,在海面上一番盘旋飞舞之后,消失了,不见了,然而不久,却在海里发现了与它们纹路相似的蚌蛤。于是认为黄雀变成了蚌蛤。“雀化为蛤”虽然只是古人的一种诗意想象,然而这一想象,却像是对“归隐田园”的一种隐喻。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隐居是化动为静,是坚守气节与保持尊严,也是对人生进行重新考量。
老子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墉,见天道。”远离尘嚣,隐居田园,既是回到自然这一“外宇宙”,又是回归心灵的“内宇宙”。中国人相信,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接近于道,越能发现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