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办公室咖啡间喝了最后一杯Nespresso,只取了桌上的香薰烛,我开车离开了DFS办公室的地库,像三年来的每一天,唯一的分别,是包包轻了,从不离身的电脑不在里面,脚步也是轻的。
穿过海底隧道时,电台里放着达明一派的“忘了她是他”,出隧道,上了去跑马地的高架桥,香港午后慵懒的阳光隔着墨镜一下冲进我的眼睛,眯着眼,脑子放空,我发现自己吹起了口哨,不记得上次吹口哨是什么时候了。突然意识到,这是二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不伤感,不怀念的离职,有的是无比的放松,和莫名的高兴。
当晚,在接近半年的失眠后,我第一次一夜无梦,睡到天亮。早上醒来时,我吃惊于自己的淡定,既不担心未知的未来,也不留念半山豪宅,还有那些在度假天堂的穿梭,锦衣美食的派对。我相信:“你的身体不会欺骗你”,显然,这些表面的光鲜,都抵不过我内心对文山会海的厌倦,还有在缺乏创造力,却充满争斗的环境下长期工作的焦虑。
从每天十多个小时高强度的工作中忽然停摆,第一时间和家人去了一直说是要去的北海道和巴厘岛度假。每天睡到自然醒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不安分的我又开始蠢蠢欲动了。遵循本人一向的原则:“要么干点什么,要么学点什么”,我开始频繁出入以前感兴趣却从来没有时间去的书展,珠宝展;参加各种好玩的课程,还抽空完成了学了两年的电影课。在香港珠宝展兴致勃勃地逛到第三天时,经过GIA(对的,美国宝石研究院,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认识这个简写,是在钻石证书上)的展位看到了他们有一个全脱产的珠宝设计课,开学的时间就是次日,现场的人员疲于应付来自其他客人关于证书的咨询,只简短地告诉我最好亲自于次日直接到学校咨询。
GIA的课室,位于皇后大道中环的核心地,我在9:00到达,向刚放下包的前台表达了想报名9:30开始的课程,前台姑娘毫不掩饰她的惊讶:“你是做什么的?”“营销。”“什么公司?”“LVMH。”“懂珠宝吗?”“每年几千件Bvlgari,Dior,Tiffany过眼,懂一点。”“会画画吗?”“画过国画,水彩,很多年前。”“会英语吗?”“这是我的EMBA学位,英文授课。”填下这个表。”“之前下载了,填了。”“先交下钱。”“这是支票。”“……那进去吧,C室,老师已经来了。”后来我知道,前台的这幕在学校广为流传,老师的评语是:“你真勇敢,也很坚决。”失业的我,别无所长,勇气和好奇心,是通往世界的钥匙,陌生人为我把门打开。
进了教室,可以容纳十四个人的课室加我刚刚坐满,不意外的,我是最老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不在珠宝业的学生。里面一水儿的80后,要么是继承珠宝家族生意,要么是已在行内,想学多一技之长。班上就一个男生,除我之外,女孩子的标配是铂金包,颜值也很高,难得的是,还认真,还有天分!
开始的半个月,学明暗,学透视,学光在宝石上的折射和反射,学珠宝结构,学基础笔法,还有练习练习再练习。上完八小时的课,回家,等孩子睡了,再坐下来,做三到四小时的功课,把白天学的技法细化,深化,在设计上做更精致的实现。用1毫米的水彩笔画1毫米直径的碎钻的切面和光影,对我久不动画笔的手和近视的眼来说无疑是个大挑战。一笔笔把宝石切面画出来,一层层,把珍珠的光泽晕出来,是一项苦差。但每晚在无人声的爵士乐中,心中毫无杂念,不急不躁,看细节一点点出来,色彩几可乱真,几小时转瞬即逝,成就感并不少于以前看一个几百万的项目成功。第二天回学校一看其他同学的东西,不禁有些自卑——只要稍作比较,就看到年龄和视力的差距,尤其是笔触的细部。只能自己回家,加倍练习。两个多月下来,眼睛红肿,看东西一片模糊,有一次交一幅包括320粒1毫米碎钻的手链设计时,一向颇苛刻的老师,说了句:“这个眼神,就不要再给自己找这么麻烦的设计了好不好。”
学期的后半部,进入真正的设计时间,每天早上开始上课,老师会出题,可以是佩戴场合,可以是预算,可以是宝石形状大小,可以是珠宝种类,给你一小时构想概念,向老师提案并陈述,批准后一小时草图,然后用三小时最终完成并记分。提案概念时,我总是第一个,每次都有三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提给老师,老师的评语,要不是:“这也太跨界了!”就是:“这也太不像珠宝了!”毕业时,这位珠宝设计做了二十多年的台湾老师对我说:“开始不喜欢你,觉得之前有很长工作经验的人都比较固执,学不进新东西,加上知道你之前是高管,对你就加倍严厉。没想到你是我班上最努力的学生。而且你的发想来源很广,建筑,诗词,时尚,符号,不像传统的珠宝题材,但清新美丽,你有不做行货的底子,一定要保持下去。”
阅历的优势,在设计作品阶段得以完整体现:以我朝夕路过了五年的石库门ArtDeco建筑为灵感的设计作品《石库门的回忆》,在毕业展上,获几百来宾票选为GIA最佳设计,高龄菜鸟学生终于完成逆袭。
石库门的回忆,灵感源于上海新天地art deco拱门的设计
颇为享受每天背着书包,拎着画箱去上课的日子,我又一口气上了另外三门珠宝课程,四个月时间,以门门95分以上的成绩完成了本来九个月的课程,拿到了GIA专业珠宝家的学位。“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专业的”。
在课堂上找回自信后,我立马开始试图把我的设计一一实现。在同学里多方打听,在珠宝展不吃不喝跑了三天,看了上百个镶嵌师傅的作品,从中选择了几个来帮我镶嵌我的设计。就像所有的菜鸟一样,这开始的三个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我的实习作品中,包含一个隐形镶嵌的设计,隐形镶嵌被视为珠宝镶嵌中的最高技法,这种技法由巴黎工匠Jacques-Albert Algier在1920年代发明,被梵克雅宝广泛采用。没有通常珠宝用于固定宝石的爪,隐形镶嵌在每粒宝石的腰上切磨出两条细槽,以便逐粒推倒贵重金属预铸好的镶槽上,最终出来的珠宝镶满宝石,却看不到镶爪,以及任何支撑宝石的镶座,即使在昏暗灯光下,也因数百颗宝石的不同反射角度而玲珑剔透,熠熠生辉。这种镶法,对每一粒宝石的色泽和与预切割要求极高,即使一件小作品,也要上百小时的精工细作。不自量力的我毅然挑战全世界只有不超过20人能做隐形镶嵌的传说,结果是开始的三件,不是有缝,就是掉石头。
几个月后,机缘巧合,终于在泰国找到了一间作坊完成了我的隐形镶嵌设计。但由此惨败,我重新祭起这么多年做甲方的心得:谨慎再谨慎,挑剔再挑剔,细节,还是细节。挑石头,挑师傅,认真看,仔细想,不妥协。
作品春晓,灵感来自于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半年前,接了一家传统零售珠宝公司开发电商平台的顾问项目,项目前期的报告出来,我发现了一个行业内公开的秘密:由于珠宝店往往开在租金高昂的路段,一个一两百平米的通常要放数千件存货,消费者买一件珠宝,只20%的费用花在宝石,设计和做工上,另外的80%是库存,房租,人员,保险等等。如果是大牌,还要加上市场推广费用,而知名品牌奉行“Promote the best,sell the rest”(推最好的,卖剩下的),广告上是上千万的华丽珠宝,但卖的最多的,却是刻着logo的金器银器,或是半宝或珠贝做的基本款。我的一个朋友,意大利世家太子女,一次来中国参加大牌活动,就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中国女孩手里拿着上万的包包,却戴着同价位的配饰,而不是真正的珠宝?我只好说,那是珠宝品牌在中国的logo推广太成功了。我想,包包之后,我们值得拥有真正有设计感的好珠宝。
几个月前,开始有朋友让我帮忙找宝石,做设计,好多次,朋友们在付款时,还只是看到珠宝的照片或录像,肩负如此信任,我只能加倍小心,跟足细节。幸运的是,聆听,互动,认认真真做出来的东西,不管大小,客户们都还挺满意。上个月,一个认识了七年的北京朋友急着要她定做的祖母绿戒指,让我到北京送给她,到机场check in时,发现她帮我买的来回都是头等舱,到埠后也是接送酒店全搞定。第二天一早,在罗辑思维的天使厨房和另一朋友吃早餐,感叹离开了国际公司还有如此待遇。朋友说:“这是一个有人愿意为匠心和手艺买单的时代。”
回程的飞机上,我在想自己的下一步,不知道会不会继续回大公司做,就像刚离婚的人,不想再婚,因为你不知道是这个男人让你失望,还是所有男人让你失望。
而此刻,自由和快乐感觉如此真实,“快乐是一份更好的工作”。第二天,我租下了小小的工作室,写故事,做珠宝,开始我作为一个手艺人的新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