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不久,老舍先生摆脱反动势力的阻挠,横渡大洋,回返祖国。
当时我在燕京大学文学院上学,同学中很多是“老舍迷”,学生会派我和小陈设法去邀请老舍来校讲演。
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我和小陈兴冲冲进城直奔老舍家。叫门进了小院,哈!在窗台前浇花的正是老舍。
在大作家面前,我和小陈都拘谨起来,双手呈上学生会的邀请信,肃立静候回音。
他看了信,说:“燕京大学请我去讲课,十分荣幸,敢不从命!”一口答应了我们的要求,使我们喜出望外。正想good bye,他却伸手拦住,说:“两位既然来了,怎么能马上就走呢?请里面坐。”
老舍先生把我们让进书房,又让到客座上,说:“我答应你们去讲,可是你们先得给我讲,我很想听听现在学校里的情形。”
我和小陈说得结结巴巴,老舍却听得认真,还不时提问题,例如:同学们现在最关心些什么?最爱看哪些书?同学们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有些什么看法?学校里有没有开设劳动课?学生跟劳苦百姓有没有接触?我们足足谈了一个多小时。
一周后的星期六下午,老舍先生应邀来燕京大学“文学讲座”讲演,阶梯教室座无虚席,窗台上都坐满了人。那一天,他讲的题目都记不清了,但开头和结尾两段话,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际。
开头他说:“我很高兴来燕大讲演,不仅高兴而已,还觉得十分荣幸,因为我年轻时报考过贵校。贵校的学习环境太好了,燕园很美,未名湖很美,我曾经羡慕做一个燕大的学生。但是,可惜,贵校的老师不知道我有小小的天才,竟没有录取我……”他的风趣的开场白使同学笑得前仰后合,但是,老舍自己一点没有笑,他等全场笑声停息了,接着说:“所以,你们是幸运的。我不曾得到的幸运,你们得到了。在这样好的学习环境里,你们应当学得比我更好,应当加倍努力地学习!”几句话,把同学们引入深思。
当讲演快结束时,老舍放下了讲稿,讲了几件当时北京市人民政府为老百姓做的好事,发救济米,修龙须沟,等等。然后说:同学们,这些都是事实,是我亲眼看见的。人民政府对劳苦百姓就是这样亲,这样爱,真正是血肉相连呐!大家想想吧,哪个朝代、哪个国家,有过这样好的政府?我在北洋军阀、国民党政府下生活过,那是压迫人的政府!我在美国住了好多年,那是富翁的天堂,穷人照样受剥削,我看清楚了,也想清楚了,只有在共产党领导下,才有这样好的真正为人民服务的政府!所以,同学们学习之余,走出校门去,看看这些旷古未有的事实,同学将和我产生同样的想法,有了这样好的党,这样好的政府,中国一定会变得富强,人民一定能得到幸福。他举起双手,高呼道:“让我们大家一起来支持和拥护人民政府吧!”随着老舍先生越来越深情、越来越奔放的讲话,同学们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好些同学的脸上流着激动的泪水。啊,听老舍先生讲文学课,同时又上了一堂最生动的政治课。他把思想工作做到同学们的心坎里去了,完全针对当时燕大同学的实际情况。到这时候,我才领悟,为什么老舍先生事先要那样详细了解学校的各种情况,他是“有的放矢”的。
1951年,我大学没有毕业,被调到中共北京市委统战部工作。一次,在市政协开会,遇见老舍先生,我向他问好,他眯着眼睛微笑说:“你是燕大文学院的!没有记错吧?”我告诉他:“已经调动了工作,跟文学没有缘了!”他从我的话里大概听出了什么,眼光在镜片底下专注地看着我,缓慢而恳切地说:“如果你热爱文学的话,我觉得,你的工作不是跟文学没有缘,而是更有缘了。你现在既能接近党的高级干部,学习党的优良传统,又能联系各界人士,了解各种生动的知识。我认为,再没有哪个岗位,能像你这样接近丰富的文学源泉!”顿一顿,他又加强语气说:“如果你有决心做文学,你就没有任何理由不满意现在的工作。”老舍先生的话如此坦率而深入情理,特别是他作为一位党外民主人士,一发现我这个年轻党员干部的思想有问题,立即毫不放松地抓紧解决,实在令人感动。我永不能忘记他那充满了关切和希望的眼神,这不仅是对我这个人,而是关切我们所有的年轻党员,关切我们党的未来啊!
1952年,金风送爽,在北京举行的“亚洲和太平洋地区和平会议”胜利闭幕了,北京各界举行庆祝大会,老舍先生也在大会上讲话,他从“我有一个女儿喜欢鸽子”谈起,用日常的事情,非常朴素的语言,抒发了亿万人民热爱和平的心情,表达了保卫和平、反对战争的坚强决心。他先是照着稿子朗诵,继而离开了稿子即席讲演,再后来是挥舞着手臂一句又一句喊着说。我在主席台后面工作,只听得他每喊一句,全场成千上万的人就雷鸣般地呼应他一句,台上台下完全融合成了一体,老舍先生的每一句话,不折不扣地成了全场每一个人的共同呼声。到他讲话结束时,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和鼓掌声延续了足有五分多钟,群众的热情简直沸腾起来了。老舍先生退到后台的时候,兴奋得满脸通红,眼睛放着光。大会秘书长请他休息,说他讲得太好了,也实在太累了,他却固执着要参加大会到底,连声说:“你们看群众多么热情,是他们把我鼓舞起来了,是他们教育了我,我离不开他们!”
我参加过多少次群众集会,但像这样群众热情沸腾的场面,实在是非常少见。我想,老舍先生真是一个出色的政治鼓动家,但他鼓动群众的“法宝”,恐怕主要的就是他和群众完完全全地心连心吧!
老舍先生拥护党的领导完全是实心实意。大约1953年召开北京市人民代表会议(人民代表大会的前身),彭真代表北京市人民授予老舍先生一面“人民艺术家”的锦旗,感谢他写出《龙须沟》这样激动人心的作品,全场掌声雷动。我本以为老舍会发表一篇精彩的讲演,讲讲他深入工地、深入贫民居住区的许多甘苦,却不料他只喃喃地说:“我惭愧,我不配这荣誉,我要更加努力。”
那时候,许多文学家响应党的号召,写作为政治服务。“三反”“五反”运动以后,老舍、曹禺等曾多次约谈崔月犁同志(时任北京市委统战部副部长),因为崔月犁是北京市“五反”运动总检查长,较多了解运动的实际情况,他们要求崔月犁多提供文学素材。崔月犁知道我爱好文学,每次带我去一起会见。老舍随身掏出个小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看来是他的访问提纲,他的问题细极了,甚至要求讲“五毒”资本家被揭露时的神态。询问细节以外,他还向崔月犁提出一些根本的方针政策问题。例如,他问这次“五反”运动把资产阶级搞臭了,是不是要一鼓作气消灭资本主义?崔月犁答:“我水平不够,大问题你找彭真同志。个人理解,搞社会主义就是要消灭资本主义,但是要逐步走,慢慢来。搞臭资产阶级是为了在整个社会上造成一种剥削可耻的思想,等到大家都厌恶、反对剥削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当资本家,资本主义也就自然消灭了。”老舍呵呵笑道:“这方法灵!这方法灵!”
当年,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社会主义改造的。那时,老舍先生对党的领导心悦诚服,对党提出的每一项方针政策无不竭诚拥戴。但是,他是个善于思考的人,有独立的人格,有信仰,也有坚持。随着反右斗争之后,党的路线方针越来越“左”倾,矛盾就显现出来了。细心人会发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最后一次上演老舍的话剧是1959年,演出的剧目是喜剧《女店员》。从此以后,直到1966年文革开始,老舍先生辞世,北京人艺再也没有上演过他的新戏。
老舍是位非常勤奋的作家,上午时间不可侵犯,天天动笔,没有假日。1960年以后,他仍是按一年两部戏的速度,写话剧供应北京人艺和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但是,他写的剧本不符合当时强调的阶级斗争的政治气候。于是,他的话剧之门被关闭了。此后,他改写京戏,甚至重返写小说之路,都走不通。一位被千百万读者所喜爱的伟大的作家,被剥夺了发表作品的权利,如同生死离别。
即使如此,老舍先生仍然对党的领导怀着热烈的期待,他始终是党的执着的诤友,但是,文革开始了……
1966年8月23日,一群暴徒把老舍等几十位著名作家抓到孔庙,把许多珍贵文物堆在院子内燃起一把大火,他们逼迫作家们围着火堆下跪,百般凌辱。随后,一群无知的红卫兵又把作家们抓到文联院内,继续进行武斗。老舍从来主张“为正义而活,宁死不屈”,他毅然和红卫兵争论,红卫兵则用棍棒殴打。等到一些好心人把他抢出来的时候,他头破血流,衣服上染满了鲜血,已奄奄一息。
8月24日凌晨,老舍先生离家出走。出门前,他和三岁小孙女说:“和爷爷说再——见——”这是他生前和亲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走到太平湖边,从早到晚,坐了一天,一直在沉思默想。当天深夜,他自沉于太平湖。
谁也不知道,那天他想了些什么?但我们可以推测,他一定想了文革,想了他一直挚爱的中国共产党。他曾一再对夫人胡絜青说:“总理最了解我,总理最了解我……”他和彭真关系也非常好,人前背后称赞彭真的工作,但是,文革一开始,身为党和国家领导人之一的彭真,第一个被打倒,被认定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老舍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他这么一位真诚的人,要他说假话绝无可能。在一片“打倒”声中,我想老舍先生必然是“五内俱焚”。接着,又遭到一群无知者的毒打,迫他下跪请罪,等等。他还眼见太庙里焚烧着古代传下的珍贵书籍,建国后的文学作品也被否定了!这世界变得如此疯狂,真理何在?正义何在?他是在以死抗争。
文革一开始,北京就有多位名流自杀,包括老舍、邓拓、余心清等。在回忆这一段悲惨历史时,有的年轻人认为:“这些大知识分子缺乏锻炼,经受不了考验。”这种认识是非常错误的,是对老一代知识分子的严重误解。一位参加过批判余心清(原国家典礼局局长)的年轻人告诉我:“那天只是到余心清家转了一圈,让他挂了一个‘修正主义者’的牌子,没有打,也没有搞‘喷气式’,喊了几句口号,大家就走了,只是表示一下我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哪想到,当天,余心清就自杀了,他是缺乏锻炼,经不住考验。”这种认识是多么的可悲啊!
余心清是一位著名的进步民主人士。北平和平解放前,他因参加进步活动,和冯基平(文革前任北京市公安局局长)一起关在国民党监狱中,宁死不屈。北平和平解放才解救了他。后来,他以民革领导人的身份参加人民政府工作,曾任国家典礼局局长。他主持选举国家领导人,主持重大庆典,威严肃穆。想不到文革一开始就遭受挂牌的侮辱。“士可杀,不可辱”,这是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固有的传统,是巍然正气,是气节!是对荒谬的文革的抗争,是以生命来坚守真理和正义。余心清是这样,邓拓是这样,老舍也是这样。
粉碎“四人帮”以后不久,老舍先生的冤案得以平反,我给老舍夫人胡絜青去信,她回信说:高锴同志:
十分感谢!您这般满怀友情,热挚扬(洋)溢写来动人心弦的慰藉大札。在16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转到的。您给了我们极大的鼓舞和鞭策,我和儿女们和全国人民一道拥护共产党,热爱英明果断的华主席,一举粉碎了祸国祸民的“四人帮”。十一年来我是深刻受到锻炼和教育,能使我坚强含痛的走过来了。今天老舍能在党的关怀下、爱护中首次公开发表他二首遗作诗词,正好表达他一生际遇和爱憎分明,有力的说明他对祖国、对毛主席、对人民的态度。我要学习他的勤奋、努力不懈的为人民多作出有益的贡献,才不虚此生,来告慰知友。不尽欲言!
此致
革命敬礼!
胡絜青
十一月十七日(1977年)
信的左下角还附笔写道:“儿女们附笔问候致谢!欢迎有空来玩!”
事过多年之后,我在1985年9月的《北京政协》(内部刊物)上发表了《老舍二三事》的小文,回忆本文开头提到的与老舍先生交往的几件小事,并顺带把刊物复印一份给她。她回信说:高锴同志:
欣读手书,并附有北京政协报复印《老舍二三事》,文笔流利,把讲演场上气氛活跃纸上,我读后很受鼓舞并感动。
老舍是一位勤勤恳恳忠于职守、永不放下笔的刻苦人,这样人恐怕在文艺界也是不太多的。他经常有这么一句话:“文艺中无巧可取,你千万别自骗骗人!你知道,文艺者对别人是大智,对自己却是大愚”。
可见他一生都是和劳苦大众同呼吸、共命脉的。我们都应当如此在新社会的制度下,努力工作吧!
谢谢!你给我这么好的老舍的生活资料!祝你
万事如意!
胡絜青
1985.10.18
(作者为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研究室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