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亮(以下简称钱):洪老师,最近,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您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 史》的《作品选》和《史料选》,感觉从总体框架到具体篇目,与其他同类选本相比, 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变化。例如,报告文学您一篇都没选;八九十年代的杂文也没选。但 诗歌的篇幅有较大的增加。“白洋淀诗群”的多多和芒克,还有比较靠近的诗人柏桦、 王家新和张枣等,都进来了。小说部分,有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王朔的《动物 凶猛》、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等。您还选了“八个样板戏”中的《红灯记》和《沙家 浜》。有许多是以前大多数选本未选过的。其中有些在文学史界还会有争议。当然,您 在“编选说明”中提示说,这套书是您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的配套读本,作品入选, 主要以“文学性”为标准,也会适当考虑体现文学思潮上的价值(或者说文学史价值)。 尽管如此,正如您曾经说过的,面对当代文学大量的作品、材料和现象,如何确认、取 舍和处理,是一个需要很好考虑的问题。
洪子诚(以下简称洪):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许多学者都做出了大量 努力。史料和作品选编也一样,已有一定的稳定性。不可能、也不应该推翻重来。选什 么,不选什么,有时是有很具体、实际的考虑。比如容量的问题。因为是教学用书,不 能太厚,否则,对学生来说,精力和经济都难以承担。“报告文学”并不是不重要,但 它们的篇幅都很长,涉及内容又有非常强烈的时效性。八九十年代的诗我增加了一些分 量,因为一直感到近年文学界对诗的冷遇,这不公平;这也是想表达我的看法。编当代 文学作品选会遇到很多矛盾、问题,其中一个很麻烦的问题是,如何处理作品的文学价 值和文学史价值的关系。它们有的是统一的,或比较一致的,有时就有差别,不统一。 在这里,选入的“作品”是具有独立的文学“文本”性质,还是更多具有文学史的“史 料”价值,是有区别的。我编的这个选本,这两方面都会兼顾。这种“兼顾”,肯定会 出现矛盾,看起来一定有不很协调的地方。
钱:目前有的选本,感觉挺乱的,没有自己的一个尺度。比如有的还在选《班主任》 、《乔厂长上任记》等,诗歌仍选郭沫若的《骆驼》、贺敬之的《回延安》、《三门峡 ——梳妆台》和大跃进时期的《新民歌》,还有《天安门诗抄》。只要在当时轰动过的 都选。所以,您特别标明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作品选和史料选,而不是“当代文学 作品选”,给人一种“画龙点睛”之感——正好体现出您的判断,和诸多的选本有了区 别。这一点在选入的诗歌、杂文方面特别明显。
洪:五六十年代的杂文选了一些,80年代以后就没有选。因为杂文在五六十年代是一 个特殊的体裁,在特定时期,它是一种重要的表达方式。80年代以后,表达的通道和可 能已经增多了,它的位置和重要性发生了很大变化,而且它本身在艺术形式的积累和创 新上,也不是那么明显。当然,如果篇幅允许,也还是可以适当选一点的。
钱:您刚才所说的“矛盾”,应该不是指在“文学性”的标准本身上有什么不统一的 地方,而是取舍作品时,在“文学性”(文学价值)与文学史价值这两种标准之间的困惑 。要依据文学史的标准,按张志忠的一个说法,实际上考虑的是文学效果史。
洪:跟“效果史”有关,但也还有其它因素。包括作品在当时文学思潮中的位置,发 表、出版的当时和后来产生的影响。这种影响,又包含复杂的方面。
钱:说一个作家或某部作品有文学史价值,很大程度上指他是开风气之先的,或者说 是具有某种文学思潮的代表性地位的。
洪:现在来作当代文学史、文化史的研究,很多材料都很重要,包括你前面提到的大 跃进民歌。《班主任》、《乔厂长上任记》等,当时影响都很大,在文学潮流上也可以 说是“开风气之先”。这类作品很多,包括“十七”年,文革期间。对它们处理起来比 较难。有的作家、作品,目前评价的距离也很大。也有人对郭小川50年代的叙事诗评价 很高。这些叙事诗,在当时提供了不同的思想视角,情感内涵。在探索当代具有对抗性 ,或差异性(相对于当时主流)的思想情感和表达方式上,是很重要的。不过,如果说到 建立一种风靡一时的诗歌“体式”(“政治抒情诗”)上,他的另一些作品,更值得注意 。
钱:有没有一种更好的处理方式?有些作品,文学史著作不能不提,比如说一个诗人, 他最有名的作品可能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但这些“成名作”(或代表作)文学史著作一定 要写到它。而编作品选时,则可以选另外的东西——在他经过较长的艺术实践、自我的 磨砺以后写出的文学价值很高的作品。它们在发表时也许没有很大的影响。
洪:这其实是你的文学史和作品选主要要解决什么、突出什么的问题。理所当然地应 该有不同的文学史,不同的作品选。是重视文学(文化)思潮变迁、文类沿革?是注重精 神冲突?还是更重视作家、作品的文学独创?侧重点的不同,决定文学史不同叙述方法, 和作家作品的选取标准。你所说的以“文学性”作为基准的文学史和作品选,在处理时 间很靠近的当代文学时,有时有一定难度。不仅艺术性高低并不很容易判断,更重要的 是,有一些问题和现象(从艺术的角度也许乏善可陈)需要“当代人”去处理。所以,我 主张在处理时间很靠近的文学现象时,尺度相对放松一些,这是有好处的。
钱:文学史,如果独尊文学性,会有局限,也是不太可能的。在福柯之后,有这样的 质疑:谁的文学性,从哪一种标准来的?
洪:你说的有道理,当然也不能绝对化。这关系到普遍性和特殊性的问题。我还是相 信存在着某种共同性的经验的。虽然在今天,歧见、差异、分裂是更容易被我们所感知 和把握的东西。
钱:对“文学性”的判断,八九十年代以来,大家可能更多地是从现代主义的文学标 准来的,那些叛逆性的、虚构性的东西,容易被认为是“新的”、“独创性”的,因而 是“文学性”强的,容易被文学史家所重视、接纳;再到以后,不知道是否是后现代的 、解构的、调侃一类的东西被看好。
洪:肯定有变化。什么样的诗歌、小说是好的?古诗和新诗的标准是完全一样的吗?就 是不同的新诗诗人、流派,有关新诗的“想象”,也各不相同。同样的诗人、批评家, 不同的时候也发生变化。冯至、朱自清在40年代后期,都推重一种表达“集体”的情感 、意志的诗,鼓动的、朗诵的诗。这和写《十四行集》时的冯至对诗的想象,变化很大 。我想,文学史的工作,就包括清理、揭示这种变迁,揭示稳定的和变动的之间的复杂 关系。因此,文学价值的标准形成也是一个不断积累、变化、争辩的过程。我们在对待 既有的艺术经验,和对这些经验的“反叛”(创新)的关系问题上,肯定会遇到难题。但 是,绝对的稳定和绝对的新异,都不应单独成为尺度。再说,文学史写作从来都不是非 常“纯粹”的。因为是史,并不是说找一些作家作品分别分析、评价一下就可以。写文 学史得承认一个前提,即作家与作家之间、作品与作品之间存在有联系。如果否认这种 联系,文学史就不需要了。新批评倾向于坚持文本的独立性、自足性,在这种情况下, 文学史就没有办法实现。
钱:我觉得,作为一种文学史著作,而不是作品选,它提到的一些作品不一定是文学 性很高的,但它一定要进行比较、分析,处理时要考虑总体的艺术发展脉络。作品选应 该在文学史之后,因为经过历史的辨析之后,才会发现哪些作品真是好的,不仅在当时 ,而是具有长久的艺术魅力,有艺术创新和贡献,可以把这些作品选进来。这套书的意 义,在于它把文学史价值、文学价值作了一些基本的区分。至少在思考这个问题;反映 在名字上,肯定有对“史”的照顾,根据您的文学史思路,实际上是以文学性为主,又 有史的眼光。以前的当代文学史,个人的、独立的色彩有时不太明显,体现在作品选上 ,也大同小异,整个的在框架上没什么改变。这回的选本不大一样,能够全面地体现出 您对当代文学整个发展过程中艺术积累的一种观照。
洪:我不知道你的这种说法能不能成立。这个选本自然有我的一些想法,但我不愿意 夸大它和过去选本的不同。我前面说到,特别在时间靠近的当代文学史的写作上,总的 说来都是属于摸索的、探索性质的。说到我们多次提到的“文学性”,陈思和先生的当 代文学史,还有他和李平合编的作品选,也是强调这个方面。但在当代,对这个问题的 理解,有时会偏向政治、思想“对抗”的“非主流”的含义,把这看成是“文学价值” 高的一种标志。我也经常有这种想法。
钱:文学性,应该还是在艺术形式的积累、艺术经验的贡献上,不宜过分偏向那些在 政治或文化对抗意义上的因素。如今30岁以上的人,都存有文革记忆,对主流政治的东 西有一种本能的排斥,都很强调文学性,强调一种“美的启蒙”,对审美的现代性有强 烈诉求。80年代就有美学热。但这本身未尝就不包含政治啊。
洪:我们是在特定时代的框架中来形成有关文学的观念的。拿我来说,在“十七年” 中,会认为和政治、和现实社会紧密关联的作品才是好的,美的;在80年代,相反会推 重和社会政治疏远的作品。看起来观念、标准发生了根本变化,其实仍然是在这一观念 框架内的运动。当然,说“十七年”和文革文学在艺术上有很大的局限性,包括境界、 体验的深度、语言等,还是能够成立的。
钱:艺术是综合心智的结晶,包括知识结构、人文视野、世界观、艺术修养,都综合 进来了。“十七年文学”是封闭的,借用植物学术语,即单性繁殖,这一点是致命的。 但作为中国人整个的这种集体心理,它记录了一代人的精神生活和思想,作为一种激进 的思潮,它不会从此以后就消失掉,不见了,它在不同时期会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 它会构成自己的历史。这种状况在文学史叙述中出现,但在作品选中可以少。
洪:文学可能跟绘画不太一样。我翻过类似20世纪中国文学大典之类的巨型画册,里 头也收入文革期间的宣传画,工人、农民、红卫兵等,不是后来仿作的政治波普。这种 入选的标准和文学选本显然不同。是跟艺术形式有关,还是跟观念有关?包括1958年的 大跃进时期的壁画,户县农民画等。文学作品这样选可能就不行了。
钱:文学作品与美术作品不太一样的地方是,视觉上,左翼绘画提供了一种新的感知 空间。而左翼文学在最初虽然显现出了叛逆性,但后来却成为了主流的声音,体制化了 。对了,同样是体制化的产物,这套书却把“样板戏”选进来了,这是令人费解的,也 是别的选本所不敢做的。
洪:恐怕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很多人还对样板戏抱有恶感,有敌意;它们和江青,和 当时的政治路线,和对一些知识分子的迫害联系在一起,无法剥离。这主要涉及政治上 的判断,当然其中也有审美层面的。所以不愿意选,不见得是不敢。但我觉得这在当代 是难以回避的问题。有的“样板戏”也还是可以的吧?传统的形式,经过了许多改造, 包括情节编排、唱腔、音乐、舞台美术等。现在有的京剧演出也在“现代化”,摇滚化 ,但我觉得远不如文革做得出色。在保持传统的格局里头,加入很多新的东西,又不使 它支离破碎。这里面有许多努力,作了很多尝试。
钱:可以将“样板戏”某些精粹的部分看做民族传统艺术形式继承序列的一部分。作 为一种艺术形式,它的磨练达到一定高度以后,会有独立性,独立于当时的政治语境, 而唤醒某种深远的种族记忆。有人称之为“形式记忆”。它本身会满足一个民族甚至人 类某种源远流长的审美要求和审美期待。我们现在不还在期待中西诗学的汇通吗?
洪:所以江青是文艺革新者,探索传统形式怎么适应现代政治,现代革命。即使对它 们持否定态度,也不能回避对这种重要文艺现象的考察。
钱:也许再过一些年,不仅是这一代经历过的人会有新的认识,后来的更年轻的读者 也会觉得这里面有能引起兴趣的东西。它对中国传统艺术,如语言的歌唱性、词的色彩 和音韵的搭配等,继承转化得很好。有的作品虽然为政治服务,但也有艺术性,并不是 说政治性强的,就没有艺术性。跟政治联系紧密的,一时会受到排斥,也是人们自我防 御的本能。
作品年代的认定与处理
洪:这套作品选、史料选存在的较大问题之一,是有的作品年代的认定存在矛盾。“ 作品年代”,主要指写作年代。这里存在几种情况,一是有一些标明是写于五六十年代 或文革期间的作品,是80年代以后才发表的。另一种是,当时曾以不同方式“发表”过 ,如“手抄本”,如手稿的相互交换阅读,或在一定场合朗读过。但当年以这类方式发 表的“文本”,现在已不存在,不可能成为可以考察的对象。对这样的作品,现在通常 的处理方式,是按照作品发表时篇末注明的写作日期,或按照作家、作家亲属的说明, 来确定其写作年代。比如流沙河写于60年代和文革期间的诗,曾卓、牛汉的一部分诗, 食指的一部分诗,“白洋淀诗群”中多多、芒克等写于文革间的作品,舒婷、顾城、北 岛的一部分作品,《第二次握手》等“手抄本”……我在这套作品选中,基本上也作这 样的处理。但这样做,心里总是不踏实。我不是怀疑作家的说明,而是从历史研究的基 本要求上来考虑这个问题的。也就是说,从历史研究的实证要求上,我们并没有办法取 得确证。况且,这些作品发生“影响”,也是在它们发表的80年代,即只有到了80年代 之后,它们才成为“文学事实”。所以,我在写当代文学史时,曾设计过“文学化石的 挖掘”这样一节,来处理类似的情况,包括傅雷的家书。傅雷家书当初是私人的东西, 它产生过文学影响,是在80年代。但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原因之一,我在最近的一本 书里讲到:“对50~70年代,我们总有寻找‘异端’声音的冲动,来支持我们关于这段 文学并不单一,苍白的想象。”(《问题与方法》,三联书店2002)。现在这个作品选, 这方面没有处理好。穆旦的许多诗写在文革后期到结束的交界那个时间,读者见到是80 年代,作品选也还是放在文革……
钱:换一个角度,从话语方式、艺术风格来讲,穆旦的诗很早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在40年代就很自足了……《秋》、《冬》、《春》、《夏》那样的诗,即使放在文革, 也并不离谱。他能写出的。
洪:现在这些问题处理起来比较复杂。作家,或音乐家,经常有一些未发表的手稿发 现,一般都要经过认真考证,以确定它的写作时间。穆旦的情况比较好办一点,作品发 表的时候穆旦已经去世了,他不会再修改了(当然别的人是否修改过我们也不太清楚, 但他的诗的编辑者会有原稿作为根据)。我曾问过一位诗人,他写于文革期间的诗80年 代发表时有无修改,他说当然修改。这个事情就变得麻烦。修改的程度什么样,是几个 字,个别的修饰、调整,还是很大的改动?如果改了很多,能不能说还是写于文革?而且 也没有办法考证。
钱:有的作品,假如放在80年代,则他的艺术手法、话语方式就都不具有写于五六十 年代或文革那样的文学史意义。更不用说艺术上的独创性了。
洪:作品写作时间,早几年、晚几年有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当代有它的复杂性。这 些写于文革或更早一点时间的作品,在文革后发表时,强调的是它们在特殊年代中的叛 逆性质,和表现了作家当时所达到的精神深度。如果在80年代写这样的作品,它的价值 、意义,会受到削弱,会有另一番评价。林子的诗《给他》写在50年代,它继承了浪漫 主义、“爱情至上”的东西,这些在50年代是受批判的……
钱:英国浪漫主义的东西。借鉴了裴多菲、普希金等人的表现方式。
洪:可能受到白朗宁夫人抒情诗的影响,她的作品在50年代有不少读者。
钱:至少是林子她那种气质、抒情方式,在80年代以前都已经养成。
洪:这是作品选中没有处理好,不是很清晰的地方。这是当代的一个比较特殊的现象 ,过去的作品可能也有这样的情况,但没有从这方面来关注。另外,编作品选、史料选 ,研究当代文学史,牵扯的重要的问题是:这个时段的文学或者文化的研究究竟有什么 价值?有些问题会考虑到这方面。我常常很困惑,想不清楚。但是今天,我们不可能讨 论这个问题。
钱:您所说的价值是否指精神意义上的终极的东西?这是属于个人性的本体论焦虑。其 实科学研究是一种“无用之用”。它是一个民族、整个人类文化积累的基本工作,认识 自我的主要手段。研究“十七年文学”的意义也在这里——即使它有病,也应该找到它 的发病机制和文化“病灶”。我觉得您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在这一点上最令人鼓舞, 通过扎实的材料揭示了“十七年文学”背后的文化生产机制和它的精神“谱系”。
当代文学的史料的整理和编纂
钱:但是研究“十七年文学”,包括整个当代文学,最大的困难反而是史料的问题。 特别是当代这种与现实政治休戚相关的特殊情况,导致很多关键性资料的获取几乎不可 能。我们国家现在似乎还没有决策层的资料解密的规定……
洪:文艺方面的第一手资料都很难得到。就像公刘的一首诗里说的,多少事包在饺子 里。编纂、公开出版的当代文学方面的史料选,大都是过去公开发表的文章、文件。
钱:以前中国文联组织的《新文艺大系》编有《理论集》和《理论史料集》。收入一 些政策、法规、文件,还有理论思潮类的东西,主要围绕文艺运动、文艺论争来选文章 。就整个当代文学的史料收集与整理而言,这个工作进行得很不理想。可以说还没引起 足够的重视。
洪:文学史的研究、写作不可能离开史料,史料不仅是学科建设的基础工作,也具有 推动学科发展的作用。当然,在当代的史料发现、搜集受到许多限制的情况下,这方面 也还是有许多工作等待我们去做。在一般的想法里,会觉得“当代”离我们这么近,不 存在史料的搜集、整理问题。这造成了当代文学研究出现过多的笼统的、“宏观”叙事 的东西。用类乎“主流话语”、“国家意识形态”等概念代替具体分析。当代文学的史 料很有意思。当代是比较特殊的,它有很多运动,到80年代后期以后,运动就少了,我 们会更多关注作品,精彩的评论。而“十七年”当中,文革当中,政治和文学之间有错 综复杂的关系。所以,史料的问题带有一种时期的特点。什么时期关注什么样的材料, 并不是完全一样的。
钱:这也跟文学史家的治史思路有关。因为您比较关注当代文学背后强大的意识形态 生产机制和国家制度、政治权力对文学的现实规约,所以《中国当代文学史•史料选》 对史料选取焦点和别的选本就不同。
洪:是有侧重点。这种侧重点也因为篇幅的限制,不可能包罗万象。“十七年”和文 革,确实也有许多作家作品的评论很重要,比如细言(王西彦)、茅盾、侯金镜的评论等 ,但选不进去,篇幅有限。另外,我觉得还是要稍微单纯一点,不可能把很多问题都纳 入。像五六十年代到70年代,最重要的问题是文学体制的建立。文学内部的很多问题都 会牵扯到文学体制。其实,当代的史料,即使是公开发表的部分,还有许许多多很有趣 、很有价值的资料值得关注。举个小例子说,1958年,很多作家,包括茅盾、郭沫若等 ,都制定了自己的创作计划,一年里要写多少部长篇、多少部中篇、短篇,还有话剧、 诗歌,当时强调要敢想敢干,而且要当“多面手”。
钱:《史料选》把时间上限推到了40年代中后期,从1945年选起,好像有侵占“现代 文学”领地之嫌了。
洪:这也和我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叙述相关。因为那本文学史研究了“当代文学 ”的发生。“当代文学”是如何“出现”的,在“构造”的过程中,各种文学力量、派 别是怎样的关系,“当代文学”与它的“源头”的延安文学又存在哪些重要区别,等等 。
钱:这是当代文学的发生史。我经常在想,当代文学形态(包括组织机构、书报刊的审 察制度、发表与发行方式等等)的策划与设计,最初都是些什么人参加啊?各自的文化身 份又是怎样的?每一个人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这些是重要的史料啊。可惜至今都没有解 密或得到当事人的披露。
洪:要研究当代文学的特征、形态是怎么建立起来,怎么建立它的合法性,这个问题 的解决,并不是说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开始的,如果推得稍微靠近一点,是从战 后、二次大战日本投降以后就已经在进行了。这并不是我的一种推想,不要说左翼,包 括自由主义作家当时都提出了“中国文艺向何处去”的问题。战后有一个“文艺重建” 的问题。中国文学会出现什么样的新格局,性质是什么样的,各种文学力量、派别在文 坛上建立起什么样的一种关系?围绕这些问题,形成了40年代后期的紧张关系。解放区 的文艺领导,在这个时期也开展许多活动,如对苏联文艺政策的介绍。在1948年和1949 年,苏联的许多文艺方面的文件,报告,像日丹诺夫的那些报告,苏共中央关于文艺问 题的决议等,都几乎同步地翻译过来,结集出版了。我原来以为195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的《苏联文学艺术问题》是最初的译介,事实上不是。在解放前夕,解放区已经在为新 中国的文学(文化)政策做设计、准备工作了。现在虽然有专门研究解放区文艺的刊物、 学术机构,但在研究的观念和方法上存在很大问题。总是站立在“辩护”、“捍卫”的 立场上。这也影响到材料搜集上的视野。
钱:这是缺乏“史识”所致。没有自成一家的独立的文学史观,就没有穿透力、摄取 力,面对资料时就只有跟着最初形成的“前理解”(或思维定势)来了。
洪:史料的挖掘,究竟什么样的史料是重要的,会发生变化,和我们的观念有关系。8 0年代我看《文艺报》的时候,就不大注意有关通俗文学的部分,也很少注意《说说唱 唱》、《民间文艺》、《故事会》这类刊物。通俗文学在20世纪文学的地位等问题被重 新关注之后,才逐渐认识其中一些史料的价值。如解放初丁玲他们主编《文艺报》时, 召开过一个通俗小说家的座谈会,明确提出如何占领“小市民读者”这一块的问题。参 加的既有“旧通俗小说家”,也有赵树理这样的新通俗小说家。这反映了当时在吸纳、 改造“通俗小说”上的一种设想。但后来实际上没有完成这种设想。
钱:我们八九十年代以来文学实践中所遇到并引起争论的问题,实际上在以前的文学 探索中很多都触及过。说到通俗文学,我记得90年代听到一个观点,说“通俗文学就是 针对所有人的欲望”。当时激动得不得了,以为是前所未有的新思想。后来与苏州大学 研究通俗文学的专家徐斯年谈起来,他哈哈大笑,告诉我民国的时候谁谁谁就这样讲过 。当时我就感到,历史感、历史意识真是很重要。文学史家真是令人敬重。
洪老师,说到文学史研究,我看到李杨在评价您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时,认为90年 代以来,文学研究者算是为“外部研究”恢复了名誉(大意吧)。
洪:不知道他是在哪说的?所谓“外部研究”,近十多年来,许多人都在做,而且做得 很出色,如王晓明对现代社团、刊物的研究,陈平原对晚清小说的发表、作家身份、稿 酬制度的研究,孟悦对商务印书馆的研究,等等。李杨的评价,其实也包含了批评我的 成份,就是在“内部”上,文本分析上,下的功夫不够。这是存在的。当然,原先我还 是想做好的,也花了很多力气,但看来不怎么行。
钱:我认为您在内外两方面都下了不少的功夫。在当代一些艺术形式本身的问题上, 您就曾经做过专门研究。而像文化生产机制、当代文学精神气质的谱系,这些既是外部 的,但更是内部的。你无法想象一部没有内部把握的文学史研究将如何进行。成熟的文 学史家,应该有内外兼修、打通历史的硬功夫。从历史的眼光看,总能发现一些没有终 极答案的文学问题反复出现,而且它常常就是内部的。文学史的研究其实离不开具体的 文学内部问题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