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是张爱玲的另一个舞台,另一个形式的演出。
情节大约要从青少年时期被父亲囚禁的那场风暴开始,之后,便确立了她的后场演出模式。是的,如果对戏者在前台,那么,张爱玲总盘踞在后场,戏码贴了出来,叫做「自夸与自鄙」,她的散文《私语》是她据以己身真实遭遇的描述,不仅是亲情的最后一瞥,更是这齣戏的文本。头段这么写着:
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怀疑著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著。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著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过度的自滉与自鄙。①
终其一生,张爱玲都在自夸与自鄙中摆荡,她的信件是最微观的剧本。换个角度看,那亦是拒绝与放弃。我们就从她的信件开始拼凑她的后场角色。事实上,张爱玲过世后相关信件陆续出现,数量之多,不仅透露出她“后场观察”兴趣之广,而信件是她主要的“发声”语言,多少颠覆了一般人以为的她惜字如金的印象。
提到张爱玲的信件,首席对戏者当然是宋淇夫妇,对戏的要件之一,一般来说,得是个旗鼓相当的角儿,宋淇夫妇显然正是。宋淇一九七六年写的《私语张爱玲》,提及一九五五年送别张玲搭船赴美,船才到日本,张爱玲六页长信已经寄到香港,信上说:“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② 这段文字我们看着何其眼熟,谁能让张爱玲哭成这样?她的前夫胡兰成要算上一个。一九四七年六月张爱玲去温州探望逃亡中的胡兰成,回上海后给胡兰成信上写着:“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著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③ 另外就是青春期母亲出国,这位女儿,“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几场感情戏演下来,真是大伤。
张爱玲如此耽溺於普通的情感发生,我大胆地猜测源自她生活里的缺乏及少于演练,尤其是爱情,一般人具备的七情六欲,在她是生疏的,于是上了台,声音表情必然失控,她的情感学习多半来自“模拟”,意思是那顶多“像真的”。就因为手足无措,她的演出显得有些夸张。对张爱玲,从香港出发此去异国,她的童女期于这段航程后,将真正结束,她一定感觉到了,那种“一个人在公寓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的感觉踅回头,苍凉的是,其时,张爱玲已三十五岁。
自夸与自鄙的性格控制着张爱玲,更因为要向自己证明拥有这层感情,张爱玲对宋淇夫妇的态度接近任性,如一九六六年八月张爱玲一月给宋淇两封信都丢了,关于到港联系“怨女”连载与出书事,她在信上对夏志清说:“如果你怕再闹双包案的话,就等到香港看见他的时候,确实知道没人出书,再替我进行也好。我过两天再给他们写封信去,但是当然又是白写,实在莫名其妙。”④
但宋淇又是“自己人”,之前宋淇任制片经理,找张爱玲写剧本“夹在中间受委曲”,又为其他人来找张爱玲写剧本“生了气”,张爱玲百般不愿宋淇委曲生气之下,对夏志清说:“这事不能找宋淇。”⑤
抓住最后的演出,她老写信絮絮诉说不休,也要宋淇夫妇“一有空就写信”,可以这么说,张爱玲这“一有空就写信”就是个“自鄙”,对感情没有信心。宋淇曾言:“她认为世事千变万化,什么都靠不住,唯一可信任的是极少数的几个人。”张爱玲表现得像个既任性又委曲的小孩——极少见的张爱玲的另一面。
我们再看第二位与张爱玲通信最重要的人物——夏志清教授。根据张爱玲写给他的已披露的一百多封信里,婚姻、创作、居所、工作……状况接踵而至,她明显的极度不安。幸而有这位文学知己,张爱玲给夏志清信件里最让我感喟的一封,是一九六六年七月一日所写,信中写道:
目前生活无问题,我最不会撑场面,朋友面前更可以不必。……我这些年来只对看得起我的人负疚,觉得太对不起人,这种痛苦在我是友谊的代价,也还是觉得值得。⑥
已披露的张爱玲给夏志清信,最常用的句子是“请不要特为抽空给我写信”、“你这向忙,不要写信来”、“这啰唆的事不提了”、“请千万不要特为回信”、“在你百忙中又给添出事来,实在抱歉”、“非常惭愧累你费心”、“你又忙,真说不出口”、“倒像是你在港台休假几个月没事干似的”、“使你为难,我已经抱歉与窘”、“绍铭他们对我热心,是我受济安之赐,如果不努力,迟早对我失望”,因为信件持续且量多,采样可信。而信件的内在精神我认为是“我不是不愿意求人,但是总要有点可能性”这句。
自视甚高的张爱玲当然不愿意求人,一九五九年,张爱玲写了张明信片,向胡兰成借胡《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参考。
胡兰成偏偏去撩拨,回信: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惟《今生今世》大约於下月底可以付印,出版后寄你。今生今世是来日后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对比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⑦
张爱玲回信: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⑧
高手过招,若无其事。我们很难猜测张爱玲是因为情感的理由借书,相对于一九六七年,张爱玲在纽约暂住两个月,写信给也住纽约的夏志清:“你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我对不知己的朋友总是千恩万谢,对你就不提了,因为你知道我多么感激。”⑨ 一切都值得了,这样的情谊,在张爱玲几乎不存在的台词,史无前例地说了。
要张爱玲直接用话语说台词,显然是极“尴尬”的。于是,她以信件建构她的“小舞台”,且与角色们保持距离,用的表演方法,我以为正是俄国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亦即演员本人和观众没有直接的沟通,是角色在控制表演,那是一种严格的训练,没有直觉,没有即兴,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这样的演出,如果控制力强,当然不成问题,如果不好呢?长达二十年以上的对话,来到八○年代,一九八八年四月张爱玲写信给夏志清,是在二、三年没音讯之后的长信,提到忙搬家、看牙,“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径。直到昨天才看了你八五年以来的信。”⑩
八八年才看八五年的信,张爱玲怎么了?我认为,她其实在求救,但她偏偏放不下身段。一以贯之的自夸与自鄙总更潜在地控制了她。
就像一九九一年五月张爱玲把美国公民证丢了,流离失所的她,申请补发公民证时永远地址填了晚期照应她的林式同家,遗嘱执行人也填上林式同。张爱玲远兜远转在给林式同信上:“前两天因为托我在上海的姑丈代理版权,授权书要公证,在书店买表格就顺便买了张遗嘱书,免得有余剩下来就会充公,…就填了你的名字,……也没先问一声,真对不起,……有难处不便担任,再立一份,这一张就失效了。”(11) 永远站在后台难以面对现实,她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也就是说,八○年代末、九○年代初,张爱玲的身体急遽衰退,九五年五月,给夏志清最后一封信里,自言为各种疾病所苦,说这些病“都是不致命而要费时间精力在上面的”,仅仅四个月后,她脱离了尘世。回头看,她拒绝求助,然后,放弃了自己。
以下,我想谈谈我个人与张爱玲通信的机缘。
我在一九八五年底进入联合报副刊工作,痖弦先生任主编。在那个还坚持重视“重量级作家”的年代,我有一个很大的“志愿”,就是约到张爱玲的稿子。我开始不断写些“无中生有”的信,企图打动她,如果你问今天的我对这事比较了解,还会有这样无止境的行为吗?
事后先见吧!其实当年我比较痛苦,觉得自己根本在为难人;现在的我,反而释然多了,检视她给我的信及陆续出现的她给别人的信件,我才了解以她的风格,本不会回信却回了我的信,我托大的视之为“作家的对话”。我想像我们在用信件互演一齣戏。
开始是我光写信、寄书、寄稿纸、寄《红楼梦》新出土的考据、她的友人转信等等,就这样写了一年多,我复杂地做着,跟自己说:“这是你的工作。”对一个如同“虚拟”的对象,我只能视为工作来做,并没有那么强烈的使命感,总之,我像上瘾似也像亲人规律地写着信。
有天我走进办公室,痖弦先生拿封信到我身边:“张爱玲来信了。”我没反应过来,只淡淡地“噢”了一声。他讶异地盯着我,摇头笑说:“是张爱玲啊!”之前他们通过信,清楚信封上张爱玲习惯的落款,当然在我是头一遭,我这才醒了,“轰”的一声,一个秘密通道打开了,我至今记得那感觉。我想一个人时才拆信,享受私密的快乐。痖弦提醒道:“小心点拆,信封保持完整,得收藏的。”里头还有附给痖弦的信,他也不断写信,我们简直就像写信机器,打算轰得张爱玲招架不住给我们稿子为止,另外提一句,痖弦是我的大学老师,我们是师徒二人组。
这信封写于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
多谢来信,又屡次给我书。您第一封信上自我介绍,我看了不禁笑了,任何看国内报刊的人还有不知道苏伟贞的?以前没读过的全都拜读了,最近收到四本有一本没看过,也看了,都觉得非常充沛有实质,是真是言之有物,现在报禁开放,您在最吃紧的时期编联副,一定更忙累,希望还有时间写作。
通道打开了,十年通信就此有了往返,因为信件,我参与了一些她的“出土旧作”求证及她生年的钩沉过程。如一九九○年联副计画刊登《哀乐中年》剧作,祝贺她的七十大寿。之前我写信给她,征求同意外,希望求证她真实生日,另外邀请她为《哀乐中年》写文章。因为根据资料,她的生日是九月三十日,我们拿到稿子是一九九○年初,说来联副当年是把文学当长期战在打的,愿意冒险,《哀乐中年》压到九月才登,就因为她是张爱玲。
她三月十三日写的回信是这样的:
您一定知道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印象不深就往往记不得。我其实从小出名的记性坏,一问什么都“忘了!”阳历生日只供填表用,阴历也早已不去查是哪一天了。当然仍旧感谢联副等九月再发表《哀乐中年》剧本的这份生日礼物,不过看了也不会勾起任何回忆来。写这封信耽搁了这麽些时。贺年片没来得及寄,只好春节拜年了,结果也没赶上。就在这里乘便祝痖弦先生师徒档九○年间更成功,也更合作愉快。
日后港大学生记录曝光,记录上她亲手填的生日是一九二○年九月十九日,即便她填的如此,她的生日是个谜。熬到一九九○年九月三十日,《哀乐中年》开始连载到十月二十三日刊毕。十一月六日张爱玲的信来了:
今年春天您来信说要刊载我的电影剧本《哀乐中年》。这张四十年前的影片我记不清楚了,见信以为您手中的剧本封面上标明作者是我。我对它特别印象模糊,就也归之於故事题材来自导演桑弧,而且始终是我的成份最少的一部片子。
联副刊出后您寄给我看,又值贱忙,搁到今天刚拆阅,看到篇首郑树森教授的评介,这才想起来这片子是桑弧编导,我虽然参预写作过程,不过是顾问,拿了些剧本费,不具名。事隔多年完全忘了,以致有这误会。稿费谨辞,如已发下也当璧还。希望这封信能在贵刊发表,好让我向读者道歉。
说到这里,讲件和稿费有关的趣事。一九九三年八月张爱玲的来信提到:
一个多月前收到联副转载《被窝》、《关於〈倾城之恋〉的几句老实话》等三篇旧作散文稿费二百多美元,来不及存入银行即患感冒数星期方愈。支票遍寻无着。卧病期间没出去过,也没人来,不会遗失,
就是找不到,可否请另开一张支票。…
一定有人想,三篇散文二百多美元稿费,张爱玲稿费到底什么行情?
《被窝》、《关於〈倾城之恋〉的几句老实话》、《罗兰观感》登在一九九三年五月一日的《联合副刊》,三篇共约三千字,二百多美元,当年约一万台币,我记得没错的话,张爱玲的稿费,拿的是当时联合报最高稿费,小说约一字五元台币,散文、剧本较低,一字三元。
张爱玲在情感上是拒绝编辑的,这是她的“演员”性格,好的演员性格必定是复杂的。和编辑的关系,一九七四年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信上便提到“先写一个很长的中篇或是短的长篇。请不要让痖弦他们知道,我投稿都是实际的打算,不注重拉稿信,写信来反而得罪人。”令“编辑”五味杂陈,但没有关系,只要她愿意写信、赐稿,再复杂的对位,任何编辑都会承受。
作者、编者的关系位置没有改变,在我们通信的过程,前面提到她对我的善意已让我“受宠若惊”,其他,张爱玲一路顽强清醒地行使拒绝权,以至我们除了她的文章,对她的私生活简直边都沾不上。当然我曾经尝试以情感打动她。一九三○年王祯和逝世,我们知道张爱玲在一九六一年唯一台湾行,曾赴花莲王祯和家住,建立了难得的缘分。王祯和逝世,我去报信,邀请她写追念文章,张爱玲很快回信:
我知道王祯和久病,听见噩耗也还是震动感伤。但是要想写篇东西悼念,一时决写不出来,反正绝对赶不上与别的纪念他的文字同时刊出。就连这封短信也耽搁了这些时才写成,耽误您的事,抱歉到极点。便中请把他令堂的姓名住址写给我,至少可以吊唁,谈不上安慰——那该是多么大的打击,她不病也病了。
如果我把编辑事功建立在约到张爱玲新作,那么,结论已经很清楚了——我被她拒绝了。她演好了她的角色,我也尽力了。
但也还有别的。一九九三年十二月,我休年假写长篇小说《沉默之岛》,期间突然读到《皇冠》十二月号的张爱玲《对照记》,我虽在休假仍立刻写信给她,没有回信,我视之为正常。直到第二年十一月九日,她一封信fax到联副办公室,内容大致是说在旧通讯处发现我去年十二月五日寄的信,谈到《对照记》,她说:“很高兴您看《对照记》上我周围的人与您周围的有许多相像的,不为时代隔阂。……《对照记》因照片太多,有些极小,零零碎碎,宋淇恐易遗失,迳寄皇冠。”真让我高兴,原来我因为休假没进办公室,糊里糊涂用了旧地址,不是她不回信。这也让我感悟到,结束了童女期,于张爱玲并没有所谓的晚年,时间在她那里消磁了。
几周后,张爱玲以《对照记》得到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而我的《沉默之岛》得到同年时报百万小说评审团推荐奖,赠奖典礼当天,看见我的照片和她放在一起,上台致词的时候,我们终于同台了,这真是最最吊诡的演出。当天,她发表了书面得奖感言,仍在后场没有露面,但这次,她没有办法拒绝我们同台了,人生也有翻转的一次。我在编辑台上的失落,得到了另一项回报,这也成了我距离她最近的一次。
而这次,我没有趁机写信恭贺她然后又老调的约稿,但我确定她知道我们同台!我更确定前面提到的,她不吝于回我信,并不是我信写得动人,而是她视我为同业,一名作家。就这个身份,我得以入列“拥有张爱玲信件”队伍。和宋淇、夏志清、刘绍铭、庄信正诸位先生比,我推有的信件少得多,但相对大多数“张迷”,我有的,绝不算少。我还想说的是,近日,庄信正先生的张爱玲八十四封书信已在九月号《印刻文学生活志》开始连载,因为篇幅的理由,在此无法详述,我们期待这些信件的发表,引来张爱玲与宋淇先生来往信件的出世。
面对张爱玲以信件藏身后台的“绝世”演出,张爱玲不同时期写给不同对象的信大量出炉后,我感觉真像演出一台弦外之音齐鸣的剧,这就应了她在《谈看书》里所写,张爱玲引马克•吐温的话“真实比小说还要奇怪,是因为小说只能用有限的几种可能性。”(12) 可能性不多,因为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太多,任何情况都有许多因素,张爱玲形容这便是“无穷尽的因果网,一团乱丝,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隐隐听见许多弦外之音齐鸣,觉得里面有深度阔度,觉得实在,我想这就是西谚所谓the ring of truth,事实的金石声。
我以为,张爱玲的书信正形成一张“无穷尽的因果网”牵一发动全身,此时此刻,我们隐隐听见,那“事实的金石声”之弦外之音响起,在张爱玲逝世十周年之际。
注释:
① 张爱玲:《私语》,《流言》,台北:皇冠出版社,1991年版,页167—168。
② 林式同:《有缘得识张爱玲》,蔡凤仪编:《华丽与苍凉:张爱玲纪念文集》,台北:皇冠出版社,1996年版,页52。
③ 胡兰成:《民国女子》,《今生今世》,台北:三三书坊,1990年版,页437。
④ 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二)》,《联合文学》,1997年5月号,页57。
⑤ 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三)》,《联合文学》,1997年6月号,页53。
⑥ 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联合文学》,1997年4月号,页57。
⑦ 胡兰成:《民国女子》,《今生今世》,台北:三三书坊,1990年版,页643。
⑧ 同上,页645。
⑨ 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联合文学》,1997年6月号,页59。
⑩ 夏志清:《超人才华,绝世凄凉》,《中国时报•人间副刊》,1995年9月13—14日,39版。
(11) 林式同:《有缘得识张爱玲》,蔡凤仪编:《华丽与苍凉:张爱玲纪念文集》,台北:皇冠出版社,1996年版,页52。
(12) 张爱玲:《谈看书》,《张看》,台北:皇冠出版社,1991年版,页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