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窗集》,署另境著,12.2x17cm开本,平装,1937年6月上海泰山出版社初版,“上海生活书店特约经售”。
另境者,孔另境(1904-1972)是也,浙江桐乡人,原名孔令俊,字若君,笔名东方曦等。孔另境出身显赫,不是一般的显赫,而是“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七十六代“令”字辈。然而,时代不同了,孔另境对弘扬儒家学说已无兴趣。他早年参加国民革命军“北伐”,后参加过共产党,又对新文学情有独钟。不过,通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中是没有他的名字的,他毕竟不是“著名”作家。但他作为散文家、剧作家和编辑出版家,对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新文学的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他编选的由鲁迅作序的《现代作家书简》,保存了鲁迅、周作人、钱玄同以降五十八位现代作家既有“文艺的价值”“更有社会的价值”的书信,是研究这些作家创作和“私生活真实情态”(以上引自《〈现代作家书简〉钞例》)的珍贵资料。
我所藏《秋窗集》签名本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得之于“上海书店”,书的前环衬左上角有孔另境用黑钢笔所书:
在《秋窗集》出版当月,孔另境就题赠“云卿女士”,速度很快。“云卿”是什么人呢?我曾请教孔另境女公子、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孔海珠,她也不知道。孔另境时任上海华华中学教导主任,也许“云卿”是他的女同事或女学生?这只是猜测,有待证实。
《秋窗集》是孔另境的第一本杂文集,也是一部特别的三十年代文坛论争文献集。1937年11月16日,孔另境以“东方曦”的笔名在上海《大晚报•火炬》发表《秋窗漫感》,尖锐抨击“文坛禁地闲人莫入主义”和“‘明星’主义”两大他认为的文坛“恶劣倾向”。接着他又在《炉边偶论》中继续抨击“介绍主义”、“集体创作问题”和“‘猜测’之风”等文坛现象。但《炉边偶论》第二篇论“壁垒森严的门户主义”因涉及“两个口号”论争,当时未能发表,也未收入《秋窗集》,幸好手稿存世,现已编入2006年12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初版《秋窗晚集》以成全璧。
孔另境这一系列批评文字引发了上海文坛的一场不大不小的论战,持续三个月之久,若英(阿英)、何典(陈子展)、周钢鸣和远在日本的郭沫若等均不同程度地卷入。“东方曦”的批评者怀疑“东方曦”是茅盾笔名或受茅盾指使。孔另境确是茅盾小舅,但他发表这两组批评文字与茅盾无关。《秋窗集》的“论争之部”,编入了“这一段‘公案’”论战各方的全部文章。一卷在手,对这场论战的来龙去脉和论争焦点就可一目了然,有助于我们对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文坛“文学场”的认知。
有意思的是,孔另境在《秋窗漫感》中不点名的批评《今代文艺》“为要号召读者,把某名作家的一副数十字的戏联登了进去,而且还大事铺张”,是“迹近无耻的欺骗”,“也可见文坛的‘明星’主义确已发展得很极端”,不料刺痛了“某名作家”郭沫若,写了《漫话“明星”》反驳,阿英也发表《关于沫若的戏联》助阵。郭沫若这副“戏联”确实十分有名,是嘲讽“两个口号”论争中鲁迅和茅盾的:
鲁迅将徐懋庸格杀勿论,弄得怨声载道。
茅盾向周起应请求自由,未免呼吁失门。
郭沫若透露,金祖同1936年8月到日本(后来他陪同郭沫若秘密回国,以“殷尘”的笔名写了《鼎堂归国秘记》一书),一次与他“偶尔谈到了文坛上的口号战,一时兴发便草下了那三十二字的短章”。而阿英也证实他得到金祖同同年9月2日函,要求“代送出发表”郭沫若此联手迹,他就代拟《戏论鲁迅茅盾联》题目交《今代文艺》,在同年9月19日出版的创刊号上刊出。郭沫若得到阿英通报此事的信后,焦急得连发两函给阿英,要求“遏止”发表,但是为时已晚。郭沫若在《漫话“明星”》中又表示:“我拟了那对联,自然是没有发表的意思的,——老实说,不是不想发表,是不敢发表”,大有弦外之音。
在“两个口号”论战中,郭沫若的态度当然以他正式发表的《国防•污池•炼狱》《蒐苗的检阅》等文为准,发表这副戏联只是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却无意中公开了郭沫若当时更真实的想法。郭沫若这篇《漫话“明星”》、阿英这篇《关于沫若的戏联》以及他另三篇相关的论战文字《例子并没有说完》《欲罢不能的再说几句话》和《请看东方曦的最后法宝》,均未收入他们的全集,《郭沫若全集》文学编和《阿英全集》实在不全(阿英这四篇仅在2006年5月安徽教育出版社初版《阿英全集附卷》的《阿英散篇文章目录》中有所著录,不知何故,全集不收)。真要感谢孔另境,在《秋窗集》中保存了这些“原生态”的文学史料。
《秋窗集》“散什之部”中的《我的记忆》也很值得注意。孔另境1931年10月在北平被捕,经鲁迅出面营救始得脱险。鲁迅逝世后,他写过多篇纪念文字,以这一篇内容最为丰富,感情最为真挚,也最具史料价值。他虽然感激和敬重鲁迅,但该文对鲁迅是“平视”而不是“仰视”,是直言不讳而不是一味赞扬,且录一节以示一斑:
先生有两个超于常人的特点,其一是恩怨观念十分着重,只要这个人被他骂过(自然为他所骂过的人大多毕竟是要不得的),他会永远地记住,像陈源教授,事情已经隔十多年了,但他还常常要带到他,不只谈天中会带到,而且在写文章里也还会带出来;要是这个人确实和他有感情的呢,那末即使这人现在已十分落伍,他也不肯骂他,倘有人故意提起,他也只是笑笑,不过并不高兴,因为在他的意思,最好把这人的影子完全从他的脑筋中消灭。他这个观念自然不免偏了一些,不过从这事里也可见他感情的丰富和热烈,对于朋友间道义的重视。
《秋窗集》,署另境著,1937年6月上海泰山出版社初版,“上海生活书店特约经售”。
云卿女士惠存
孔另境一九三七、六、十九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7-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