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师长、各位同学:
20年前的今天,我们以同窗4年的投资成本,以创造生活、报效国家的名义从这里分手,从同一个出口走向地北天南;20年后的今天,我们以分手20年为代价,从地北天南回到当年的出口。“又见炊烟”,回家的感觉真好!
20年来,我们浪迹天涯,为了生存与发展,为了给母校、给家乡湖南争点面子,有时也学会了吹点牛皮,甚至装腔作势;今天,面对师长和同窗,我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不能乱说乱动。刚才,主持人要我们做 “博导”的先发言。其实,在我们国家,各种类型的假冒伪劣都有,即便是可以把“博士生导师”当作一个学术级别推出,我大概属于一驳就倒的那种“博导”。请各位不要迷信“博导”,我不过是78级69个同学中的一个。因此,我想先说3层感谢之意,然后面对时间之神,谈3点感想。
首先,我们要感谢热情发起和精心准备这次聚会的有关同窗。是他们时刻记得我们共同拥有过的岁月,连同我们的寝室、食堂、教室、操场,看重我们共同呼吸过的月光,连同劳动时的尘土、军训时的枪声,还有橘子洲的春潮,爱晚亭的秋叶,云麓宫的白雾、鬼门关的映山红,他们多方联络,不辞辛劳,给我们批量式地看望母校老师的机会,并让天各一方的同学互相看望。几位“先富起来”的同学还慷慨解囊,承担起这次聚会的全部费用,而且迎来送往,让每一个同学都享受贵宾式的待遇,再加一份亲情。他们好像一定要让全体同学都记住,我们历史系78级的同窗生涯至今仍在延续,我们不需要上课铃声的召唤,谁也别想把我们拆开。这几天,湖南省教育厅正在组织各高校校长赴杭州—宁波参观、学习,不准缺席,彭时代身为岳阳师范学院院长,却坚持以同学聚会为第一要务,调度一切。正因为这样,昨天从东海之滨传来电话说,他已受到点名批评。我想,在座的同学都会从心里为这位顾此失彼的1班班长记下一笔。
其次,我们要感谢母校师长的辛勤培养。他们不仅授之以鱼,还授之以渔。我对母校最感激的是,当年能把家底全搬出来,尽量让最有学术实力或最有教学经验的教师为我们78级上基础课,其中就包括蜚声中外的近代史名家林增平先生。我作为农家独子,后来一直没有读过硕士学位。举家迁居杭州后,一边学着带研究生,一边直接攻读博士学位,那也不过是像例行公事,应付一下,我身上的那点学术训练其实就是在岳麓山下基本完成的。也许有的同学还记得,我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就是在3年级完稿的,先在母校的学报上变成铅字,还获得全省首届大学生学术报告会的优秀论文奖,这篇处女作就经过了身为副院长兼系主任的林先生以及陶懋炳先生、王永康先生、文元珏先生轮番修改。毕业前,我还另外写过两篇论文,都离不开林先生的悉心指点。后来,林先生升任院长、校长、博士生导师等等,他肯定更忙了,却将援助之手继续伸向我这样普通的本科学生。毕业后,我从益阳师专调出时,也是林老师和陶老师为我多方联系接收单位。后来,我保持一个地方性师范院校的本科文凭,被引进到异域他乡,在综合性大学的博士点上参与学术竞争,那点底气和自信就主要来自本科师长的恩赐。近年来,无论是新闻媒体上门采访,还是学术刊物约稿谈治学经历,我都喜欢开门见山地交代两点:“第一、我是农家子弟;第二、我是湖南师范学院历史系78级本科毕业生”。尽管我们的母校在全国还不算名校,但我并不为之自卑,只坚信“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道理。前人说,大恩不言谢。但在今天,当我们回到告别20年的母校,面对虽然健在却已多少有些苍老的师长,面对长眠于九泉之下的林增平先生、陶懋炳先生等老师的亡灵,我们除了说感谢,还能说什么呢?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是有记忆、讲感情的,何况我们还是史学专业出身。
再次,我要感谢许多同学对我的帮助和鼓励。无论是20年前,还是20年来,他们都是如此。不说别的,我在湘潭8年期间,当时几乎没有科研经费,我外出参加学术交流时,好几次论文打印的费用都是萧贤山同学承包的。
说到这里,我又不禁联想起刚才热情致辞的师长李长林先生。4年前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多年未通音问的李老师的手札。原来,他看到《光明日报》有一篇关于我的专著《晚清政治革命新论》的书评,就当即把它剪下来寄给我,还附上热情洋溢的手谕。他说:做教师的为学生的学术成就而深感欣慰和骄傲!对我来说,李长林老师的举动,比行政长官的十个、百个学术动员报告都要感人得多,也管用得多。每当低回于西子湖畔,思念故乡,我常想:老师、同学的关爱,不就是我们这些异乡游子坚持在一门贵族式的学科里,在与死人对话的孤寂中自强不息的活水源头吗?岳麓山的光荣与梦想,不就是依靠一届又一届毕业生与母校的教师们一起支撑和延续吗?
另外,站在时间之神面前,我再谈3点感想。第一点感想是:时间之神大概可以证明,我们78级同学的整体力量还是可以的,我们也组成了国家现代化建设的人才方阵。我们入校时,全社会都在关注我们,很多人都担心,78级学生能读好书、成好材吗?这也难怪,我们毕竟是人民共和国教育史上平均年龄最大、彼此年龄差别也最大的一届,我在同学中还算偏小;还有那么多“黑五类”的子弟;有的还报考过77级,却被“体检”淘汰,我就被那次“体检”莫名其妙地打入冷宫。毕业时,是老师们以历史见证者的身份向全社会宣告:78级同学也是相当不错的;如今,该轮到我们向师长禀告:20年来,为了让老师说得起话,我们像其他系、其他年级一样,带着岳麓山的胎记,在各自的岗位上尽职尽责,或多或少地赢得了同行与社会的公认。无论在高校、在地方政府、在各级职能部门的领导岗位上,还是在市场经济的大潮里,在依法治国的程序中,在继承师长衣钵的史坛内,都有我们的同学小试锋芒,佳讯频传。我们虽然不是那么出色,那么风光,但我们大致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即便是在师长们最惦记的专业领域,近年来,在跨越海洋的学术论坛上,在《历史研究》或《中国社会科学》中文版、英文版、《新华文摘》、《近代史研究》、《世界历史》、《人民日报》理论版、《光明日报》理论版等重要报刊中,都不难听到我们78级同学的声音,不难看到我们78级同学的文本。我们自然有理由互相庆贺,互相引以自豪。
第二点感想是:时间之神大概可以证明,我们78级同学是讲感情的,也是有凝聚力的。把同学之情的昨天和明天凝聚在母校的今天,这是我们的共同心愿。在今天的聚会中,69个同学就来了近50个,还有的正在路上朝这边赶,这很不容易。刚才彭时代带领我们起立向老师鞠躬时,他的眼睛突然红了,我们也跟着红了,红得很朴实,很自然,这也多少能说明问题。我们以同窗4年加分别20年的名义相聚,大家都是冲着一个既普通又神圣的符号而来,它的名字就叫“同学”。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校长、院长,什么书记、局长,也不认什么老总、律师,什么教授、博导,只认一个共同的标记——同学。同学是不需要黄金储备的通货,也是不知贬值为何物的通货,是没有期限的护照,没有理由的理由。
第三点感想是:在时间之神面前,我们还得学会谦虚,学会让步和低头。我们的成绩毕竟是以20年的青春岁月为代价,其成本效益就未必很高。20年来,时间之神已经改变了我们许多同学的面容和形体,有的还变得近乎夸张,甚至难以辨认,我们已不再年轻。即使年龄最小者,也已步入“不惑”的起点。我们理当互相提醒:要保重身体,不要透支身体。人生苦短,功名利禄一如过眼云烟,惟有健康显得非常珍贵。如果过多地透支身体,就无异于透支生命,那是人世间最糟糕的投资。我们的黄祖谷同学已经走了,不再回来,就在去年病故了。今天,他的缺席,就为我们的欢聚粘上了一层既剪不断也抹不去的悲凉。同学们,我们应当携起手来,与时间交个朋友,我们要珍惜时间,也让时间宽待我们。我提议,在10年之后,我们一起再回母校看看,让时间继续证明湖南师范学院历史系78级仍然是一个坚不可摧的群体。在此之前,谁也不要擅自离开,等10年之后再说,好吗?
欧阳修说: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苏东坡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两位词人都在吟咏同一个意境,同一种感叹。今天才相聚,明天又要分手。重逢时的欢乐必须以分离为代价,这又是时间之神给人世间预设的一个悖论,芸芸众生除了默认,还有什么办法呢?
此时此刻,我想用两句话来概括自己目前最为深切的感受,结束我的发言。有人在流行歌曲中唱道:不求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在我看来,此话只说对了一半。就人与人的相识、相聚而言,可以这样说。因为任何欢歌都有曲终的时候,任何筵席都得散场。但是,就师生之情、同窗之情而言,既然曾经拥有,必将天长地久!
谢谢!
世佑附识:聚会发言过后,师长与同窗称善,嘱于近期整理刊发,以免遗忘。近日结束湘、赣之旅,即遵嘱忆成文本,方知任何文字表达都不如现场言说那么随意、轻快和生动,都很难“还历史的本来面目”。至于每个人所拥有的一份师生之情与同窗之情,那是无需借助于任何文字留存的。
2002年8月9日午夜于西子湖畔